第六十二章 云与霜
浒月山上，温云廷没日没夜地浸泡在书海里，决意要找出破解太玄集的方法。他将藏经阁里的书翻看了一遍又一遍，翻烂无数书籍，却发现没有一本书的内容有提及太玄集。有时他会发现曾经翻烂的书简又恢复成了原样，而他将太玄集开打又丢弃，丢弃后再次尝试打开，里面仍旧空空如也，没有一个字。
沁光殿内，浒月问温云廷道：“你到山中多久了？”
温云廷答道：“一年有余。”
“山中的书看了多少了？”浒月继续问道。
“已将藏经阁里的书看了一百七十三遍。”
“太玄集可解开了？”
“仍未解开。”
浒月闻言，笑道：“继续去解罢。”
温云廷遂退离沁光殿。他站至门外，望着林外的苍茫暮色，一钩月牙儿吊在天脚，雾气从云中漫出，将月牙儿一口吞进了肚中。他静立在廊上，夜幕从屋檐上滑下，将他笼罩在夜色中。他的心静得似这无边夜色，却也吵闹得像夏夜的促织。他忽然心想，黎霜也解过太玄集吗？她成功了吗？为何他没有任何头绪，每次打开太玄集，脑子里和书中的内容一样空白。是不是只要他解不开太玄集，他就无法找到黎霜？
想到此处，他心里不免感到一阵恐慌。他再也站不住，立即前往藏经阁。无论如何他都要解开太玄集，他要找到黎霜，要追赶黎霜，永远跟随黎霜。他再次一头扎进书海，将每一卷书中的难题当做太玄集来逐一破解，说不定，太玄集的奥秘就夹杂在这成山的书中。
时日久了，看书看得眼乏了，温云廷扑在桌案上，顿感挫败不已，甚至开始怀疑黎霜是否真的存在过。他找来笔墨纸砚，一遍遍描绘黎霜的容颜，一开始下笔果断如风雷，挥洒自如，画完的纸积累得与桌案一齐高后，顿感浑身泄气，持笔如鲠在喉，凌空僵持许久，始终无法落笔。
眼看着笔尖的墨一滴滴落到宣纸上，在一片白净中绽放开一朵朵墨花，温云廷觉纸已废，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躁气，他将手中的笔重重砸在地上，又将沾了墨的纸揉成一团再用力撕成碎屑，扔在桌案，抬手把成堆的画抛洒在书堆上，恨不能一把火把它们烧成灰烬。
凝望着眼前的一片废墟，温云廷忽然感到心中一阵痛快。他将要抑制不住苦笑出来，却在众多画像中看到了他最初画的黎霜的脸——一张柔和似水，又清透如霜的脸。那张似被冰封的脸上，一双炙热的灰褐色双瞳正满含温情地看着他。那是一张令他魂牵梦绕，曾在他梦中无数次救赎过他的脸。
他一下瘫坐在地上，浑身的怒火像是被黎霜的双目抽空。他冷静了下来，惊觉自己心中滋生了执念，差点堕入自我的魔障，幸而没酿成大错。
温云廷抬手擦去头上的汗珠，伏在地上，将纸笔拾起，把画一张张捡回来，继续堆积在案边。他从地上随手拿起一卷书坐回桌案前，长舒了一口气，感到气形融为一体，物彻疏明，继续潜心修道。
自此，温云廷常感眼明心静，豁然开朗，修行渐入佳境，能从经书中窥见桃园，领略福祸相依，生老病死，且铭记人生如草木，浮天地游心于淡，应享无乐之乐，逍遥作不系之舟。
待看完藏书阁里的最后一本书，将藏经阁里的书翻阅了五十八遍后，温云廷仰躺在书堆中呼呼大睡。
灿日的红光洒进了藏经阁，落在了温云廷脸上。一片莹绿色的羽毛在空中飘飘荡荡，降落在温云廷的眼睑。温云廷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睫毛抖动，羽毛从他山根滑落至一旁。
温云廷感到身下似压了一块火炭，烧得他后背发烫，连忙坐起身来，回过身去看，发现竟是那本太玄集在发烫。
他将太玄集从书中拿起，翻开封面，望着眼前的白光顿然瞪大了眼。
一声嘶鸣响彻了云霄。
黎霜身着红衣站在雪山之巅，面容恬静如春芽，衣袂在风中飞扬，遗世独立。
一只白色巨鸟从云层中飞驰而下，围着她盘旋了两圈，落于她的身前。
黎霜轻抚着夜雪飞鸟，轻声道：“雷劫就要来了，你怕不怕？”
夜雪飞鸟蹲下身，将头在黎霜手中蹭了蹭，低声轻唤了两声。
“快二十年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老妪倏然从飞雪中落地，径直走到黎霜跟前。
黎霜抬头仰望苍白的天空，凝眉道：“还有半个时辰。”
“但愿你我这么多年的苦心今日能够得到验证。”老妪叹道。
黎霜收回目光，看向身前的夜雪飞鸟，夜雪飞鸟正以一双剔透如珠的紫色眼眸痴痴地望着她。她撩开衣袖，撕下手上的肉痂，喂进夜雪飞鸟嘴里。夜雪飞鸟含泪吞下，望着黎霜流血的手，呜呜叫着。
黎霜抬手捻诀止住手上的血，望着斑驳的手臂发愣。犹豫片刻，她的手中现出匕首，再次伸出手臂，从另一面完好的肉上又长长地割了一块肉下来，再次喂给夜雪飞鸟。夜雪飞鸟见状，迟迟不肯张嘴。
“这是我最后一次用鲜肉喂你，你吃了它安心渡劫吧。”黎霜道。
老妪看了，满眼的心疼。
“姑娘，你……”
“阿婆放心，这么多年过去，今时已不同往日，我体内的再生能力更上了一层，很快就会再次长回来。”黎霜劝慰道，随后伸出手臂给老妪瞧，伤口处果然很快就长出了血肉。
老妪见了，抬手抚过黎霜的伤口，一边流泪，一边为她输送法力。
夜雪飞鸟吞下肉后，随即站起身来，振翅飞向空中，对着黎霜和老妪哀鸣不止。
不一会儿，只听空中传来雷电的嗡嗡声，随着一声滔天的巨响，几股雷电降落到人间。有一股落到何归山前。
“快去！”黎霜冲夜雪飞鸟喊道。
只见整片山的风雪忽然戛然而止，夜雪飞鸟席卷了风雪转身飞向雷电光柱处，顺着光柱扶摇而上，正要通天时，一道闪电顺着光柱劈下，直直打在夜雪飞鸟身上，夜雪飞鸟发出一声痛不欲生的嘶鸣，缩翅掉落在雪山上，一时引起雪山崩塌，竟将它整个埋在山下。
老妪痛彻心扉的哀嚎声随之从耳畔响起。黎霜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老妪已化身成夜雪飞鸟直冲坍塌的雪山飞去，双爪用力地刨开压着她孩子的山石，刨得脚趾断裂也要将孩子从雪地中拖出来。
黎霜赶忙飞身过去帮忙，一连割了手上和腿上好几块肉，全塞进夜雪飞鸟嘴里。
眼见光柱正从地面渐渐向天回收，老妪从嘴里吐出一颗浑浊的紫色灵珠输入夜雪飞鸟体内。灵珠入体后，夜雪飞鸟恢复了神智，在老妪的推搡下，他爬起身，再次奋力飞向了光柱。这一次，他赶上光柱的末尾，颤抖着身躯飞上了天穹，再也消失不见。
随着轰隆的一声响，天路闭合，万丈光芒褪去，飞雪再次簌簌落下。黎霜回过头，却见老妪倒在碎石中，已经奄奄一息。
“阿婆！”黎霜赶忙去搀扶起老妪，发现她的身体轻如霜雪。
老妪从手中现出夜雪飞剑，交给黎霜道：“我心愿已了，这是由我的脊骨铸成的，最上成的宝剑，还有这山，就交给你了。”
老妪言尽，拉着黎霜的手一松，气息已绝。
眼看着老妪的身躯化成风雪渐渐消散在自己怀里，黎霜握着剑，泣不成声。二十年的相知相伴，期望与煎熬，痛与苦竟在这个午后一切都化为乌有。为何得与不得都让人如此难过。她心痛到连身上的伤痛都忘了。
正哭得伤心间，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悠远的鸟鸣。黎霜闻声，猛然抬头去看苍天，只见一道金光忽然从她头顶泻下，注入了她手中的夜雪剑内。
黎霜望向手中的剑，只见剑上悬浮着几个闪着金光的字：吾以神力，助你得道。刚读完，金字立即消散成云烟。
黎霜持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见天边有两朵形似夜雪飞鸟的云正向天边慢慢飞去。她望着天边，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双腿麻软，瞬时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犹如做了一个像海水般缱绻又漫无边际的梦，黎霜从黑夜里醒来。她缓缓睁开眼，见自己躺在一间四四方方的黑屋里，身下的木床硬得像石块，身上盖着一床发潮的被褥，床尾的木窗有月光泻入，照亮了屋内坑坑洼洼的地面。
黎霜从床上爬起身，发现身旁空无一物，慌忙撩开被褥四处寻找夜雪剑。
她刚准备下床，却听见有脚步声向房门走来。片刻后，开锁声响起，房门被人推开，一个黑黢黢的男人拿着一个竹筒走了进来。
那男人刚跨进门内，随即呆在门口。男人瞪大眼，只见黎霜站在窗前，半张脸隐进黑暗内，半张脸被月色照亮，一层银光镀在她脸上，瞬时惊为天人。
啪嗒一声，男子手中的竹筒掉到地上，盖子滚落到一旁，一群莹绿的星光从桶中涌了出来，嗅到血腥味儿后全飞去了黎霜身旁，围着她打转。
“仙……姑娘，你醒了？”那男子回过神来，讪讪地笑着，拘谨地蹲下身将竹筒捡了起来。
“我的剑呢？”黎霜询问他道。
“剑？”那男子回忆片刻，绕到黎霜身后，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个剑形发簪，双手吃力地捧起，递给黎霜道：“姑娘说的可是这个？”
黎霜伸手轻松接过，那男子顿时看傻了眼，好奇道：“姑娘这发簪是如何打造的，接近百斤重，你竟能单手拎起来？”
黎霜将缩小了的夜雪剑放手上掂量了一下，不过一支发簪的重量。她抬手将剑插入了发髻内。
“姑娘是被贬入凡尘的仙子吗？”男子吃惊地问道。
黎霜抬手轻抬起一只屁股发亮的萤火虫，好奇地望着，对男子道：“不是。”
“那为何姑娘会从天上掉下来，还有一身的伤？”男子疑惑地问道。
黎霜抬眼望向男子，蹙眉问道：“你看过我身上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