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云与霜
一轮白日高挂于云间，空寂的风雪声灌彻整片连绵不绝的雪海。
雪地上传来嚓嚓的踏雪声，潺潺流淌的冰河上轻盈地越过一匹雪鹿。
黎霜身着青衣坐于雪鹿身上，日光太刺眼，她抬手用手指支成个小斗篷遮挡在眼前，眯眼眺望远山，只看到无穷无尽的雪。
“你当真知道夜雪飞鸟藏在何处？”黎霜低头问雪鹿道。
雪鹿摇了摇鹿角，停顿了下来，前蹄在雪地上一下接一下地凿着，仿佛也迷了路。
黎霜从雪鹿背上跳下来，站在它身前，对它摆手道：“我自己去找，你回去吧。”
那雪鹿遂留下黎霜转身大步跨去，原路折回。
黎霜继续独自一人徒步翻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坡，一直走到天黑，何归山也亮如白昼。黎霜抬头仰望天穹，白日已换成了无色的月牙。
她正停下来准备歇歇脚，眼前忽然飘来一朵白云压在她的头顶上方，风雪也随着云朵席卷而来。她抬手挡住扑面而来的大雪，待到风雪停了，才放下手往前看，只见眨眼的功夫，她的眼前竟多了一个白发老妪，正笑颜沧桑地看着她。
“黎霜。”那老妪开口叫她道：“我认得你。”
黎霜倍感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老妪，问道：“您是？”
“我是镇守这座雪山的山神，是夜雪飞鸟的化身。”老妪道：“一百年前你的师尊浒月大仙在山下用一缕元神救了你，你们还在山中停留了多年。”
黎霜闻言，立即对老妪作揖道：“拜见夜雪圣尊。”
老妪笑道：“你是不是特意来找这个的？”
黎霜抬眸，只见老妪手里正握着一把骨头铸成的骨剑，那骨剑在月光下，犹如玉般反射着荧光。
“夜雪剑？”黎霜望着骨剑问道。
老妪见黎霜已认出了手中的剑，于是把剑收了起来，对她道：“你若肯帮我一个忙，我便将此剑赠你。”
“什么忙？”黎霜问道。
“随我来。”
言毕，老妪抬手一挥，雪花从地面涌上来，瞬时将黎霜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顷刻间又从她的头顶散落。
黎霜环顾四周，发觉周身已不是雪山，那老妪将她带来了一个山洞中。
“快来。”
闻声，黎霜回过头，见老妪站在她身后，等着她过去。黎霜遂走到老妪跟前，跟着老妪朝山洞内走去，走入一个露着天窗的洞中。
刚跨进洞内，黎霜忽见一道银光扑面而来，定睛一看，竟是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占据了半个山洞。那庞然大物长着洁白如雪的羽毛，一双梅紫色眼瞳眸光流转，细长如冰锥的巨喙躺在地上，病殃殃地声声哀鸣着。
老妪上前轻抚白鸟的羽毛，眼里噙着泪水，哀声道：“这是我儿。”
黎霜走上前去，望着虚弱不堪的夜雪飞鸟，问老妪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老妪道：“我曾是九天玄女亲养的神鸟，后因思凡偷下凡间，染上贪念，再不能重返天庭，只能到此荒凉之地做山神，镇压地下的邪灵赎罪。而我儿命苦，因我的贪念降世，无法逃离此地。他身上流淌着凡人的血脉，无法承受如此庞大的仙躯，若不能脱胎换骨，命不久矣。再过不久，上天会在山中降下雷劫，他若能度过此劫，便能逃离生天，获得重生。”
黎霜问道：“你要我助他度过雷劫？”
老妪望着黎霜道：“姑娘得救后已是半仙体，身体里流淌的是清气，只要不伤及要害，□□可再生，若你愿将身上的仙肉割下滋养我儿，我便以此剑回报你的大恩大德。”言罢，老妪手中再次现出夜雪剑。
黎霜望着老妪手里的夜雪剑，不禁陷入了沉思。师尊让她下山找夜雪飞鸟的骨头，难道就是为了派遣她来助山神之子逃离生天的？
“姑娘，我已在这山中赎罪了五百余年，如今时日已所剩无几，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我儿，他实在无辜，不该一生都耗尽于此，若他能重见天日，我这把用自己翅骨做成的剑就送你，他日你若需要援助，我定拼死相助！”老妪泣道。
黎霜闻言，无言以对。半晌过后，她轻声道：“割我的肉吧。”
老妪见她竟然答应了，眼里的汪洋顿然决堤，她颤抖着双手走近黎霜，忍不住哭道：“姑娘，我对不住你！”言罢，撩开黎霜的衣袖，露出黎霜玉藕般的半截手臂，手中现出一把短刃，将要动手时，老妪迟迟下不去手，不忍地抬头望了黎霜一眼。
黎霜闭眼道：“割吧。”
老妪遂将刀刃顺着黎霜的手臂割下，一块生肉顷刻间从黎霜的手上剐下来，只见黎霜手臂筋断血涌，手上霎时一片血肉模糊。
黎霜咬紧了牙关，伸出了另一只手。
老妪见此情形，却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黎霜脸上的血色似随着血液滴到了地上，脸煞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鬓角流下，她拉住浑身颤抖的老妪劝道：“您说我的肉可再生，只要死不了，你尽可拿去。”
老妪止不住地哭道：“我真是糊涂啊！当初非要下凡，如今害人害己！真是死不足惜！”
黎霜却紧紧扯住她握刀的手，痛得眉头紧蹙，却仍旧劝她道：“只要知错能改，就还有回头的余地。”言罢，自己伸出另外的一只手臂，拿过老妪手里的刀就狠心割下。
老妪见此，哭得快要昏厥过去。
黎霜从地上捡起从自己身上割下来的两块血肉，递给老妪道：“快去喂他。”
老妪瞪大着双眼，又惊又恐地捧着肉去喂那奄奄一息的夜雪飞鸟，待鸟咽下肉闭眼沉睡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抬头望着洞顶的天窗，哀声道：“牲畜就是牲畜，哪怕修成人形，也蠢性难改，一生都要受命运的愚弄。”
黎霜再无力站立，收起血淋淋的双手，立即盘腿坐下，运气疗伤。
老妪见黎霜的青衣已被血染成红衣，眼见着一个娇滴滴的美人霎时憔悴成一朵破碎的霜花，再次哭道：“姑娘果然心善如神，换做老身受此无理要求，定先杀人泄愤，再强夺宝物。”
黎霜闭着双眼，虚弱地回应道：“我不是您的对手，我知道您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再者，令子的确无辜。”
老妪哭道：“姑娘这样的人，老身只在天上见过，都是我做的孽连累了姑娘。”
黎霜低声道：“我的命是偷来的，能助您儿子获得自由，做一桩善事，也不枉师尊救我。”
老妪道：“浒月大仙是得道高人，心怀大爱，所以才救了姑娘，姑娘与道有缘，又心性纯净，定能得偿所愿，羽化成仙！”
黎霜却苦笑道：“我心性有缺，成仙已无望，不荒废此生便是对师尊最大的回报。”
“心性有缺？”老妪闻言，疑惑道：“缺的什么？”
黎霜道：“我也不知。”
老妪思忖半晌，忽然睁大眼道：“浒月大仙修的是无情道，莫非姑娘你心怀大爱，却无私情？”
“何为私情？”黎霜睁眼问道。
老妪道：“就是没有情爱，天生脱离人的本性，不会爱上任何人。这本是好事，只是……只是你尚未得道，在人世生存会如同一块冷漠的石头，容易遭受非议，吃许多苦头。”
黎霜道：“我会一生守着师尊，不会下山。”
老妪闻言，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顿了片刻，起身道：“我去给你采药疗伤。”言罢，起身离开洞穴，去采仙草。
黎霜独自运功疗了一会儿伤，只觉手上的伤口处传来一阵瘙痒，忍不住撩开衣袖去抓挠，却发现伤口已止住了血，渐渐结痂。
不一会儿，老妪采仙草回来，用法力将仙草炼成丹药，交给黎霜服下。
黎霜服下丹药，只觉失去的气血再次回归了身体，气血涌向了伤口处，瘙痒感愈加强烈。
老妪从黎霜身旁坐下，又制了药膏给黎霜包扎伤口，再次施法给她换了一身洁净的红衣。见黎霜换了红衣后，即憔悴又艳丽，美得让人心碎，轻声道：“真美，胜过花中之魁。”
言毕，又觉感伤，拉着黎霜的手道：“你现在若想反悔……”
“我不后悔。”黎霜打断老妪的话道：“您看，我的伤好得很快，不是吗？”
老妪道：“孩子，可这不是一朝一夕的痛楚啊，现在离雷劫到来之日还早着呢！”
黎霜道：“您的孩子不该受困于此，现在只有我能帮他，我也愿意帮他。”
老妪闻言，再无话可答，只能默默流着眼泪。
次日，到了割肉的时间，黎霜再次撩开衣袖，准备自己持刀割肉。老妪于心不忍，止住她道：“不必割肉了，就撕下伤口上的伤疤喂他罢，往后都这样。”
黎霜遂用指甲抠起疤痕，撕下一整块手上的痂喂夜雪飞鸟，两只手再次被血裹满。老妪见黎霜快要站立不住，立即将她搀扶着坐下，又转到她的身后为她运功疗伤，血很快便止住了。
老妪沉目叹道：“我在人间的这几百年，体内的气早已浑浊不堪，肉也老了，丧失了再生能力，既不能得道，又救不了我儿，还不能快快死去，活着的每日都是煎熬。”
黎霜安慰她道：“只因有你在，这雪山底下的万千枯骨才能得以安息。雪是这世间最纯洁之物，因为地下太灰暗，才需要雪的安抚。这片山不能没有你。”
天窗口，有微风拂进洞中，携来片片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夜雪飞鸟身上，夜雪飞鸟听见风声，抬头看向天窗上的狭小天空，望着飞雪轻灵地鸣叫了一声。
黎霜闻声，起身走至夜雪飞鸟身旁，轻抚他的背，倚靠在他的身上，柔声道：“别忧心，很快你就能离开这个地方。”
那鸟闻言，伸长脖子去蹭黎霜，表示对她的喜爱和感激。
雪一直下，伤口撕裂开又愈合，愈合后又被撕开，黎霜日复一日地撕肉喂夜雪飞鸟，在她和老妪的精心照料下，夜雪飞鸟终于能起身走动，围着黎霜和老妪转个不停。山洞已不够容纳夜雪飞鸟，老妪将夜雪飞鸟带出山洞，让他去空中翱翔，他却匍匐在黎霜身前，等黎霜爬到他的身上，好带她俯瞰整片雪山。
老妪站在山巅，望着飞上天的夜雪飞鸟与他身上那一抹如晚霞般绚烂的红色，泪水溢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