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云与霜
黎霜再次下山，何归山脚已无人驻扎，人与车马、帐篷、火堆，一样不剩。她望着空地，又抬头看向远山，一只圆滚滚的绿鸟朝她飞奔而来，落在她的手心。
“他们回去了吗？”黎霜问小鸟。
小鸟吱吱叫了一声。
“他还好吗？”
小鸟低头轻啄了一下她的手指，伏身变回翡翠耳环躺在她的手中。
黎霜将耳环紧紧攥在手心，再眺望了会儿远山，随后原路返回山上，依偎着浒月大仙坐下，望着白茫茫的雪山耐心等待。
只见雪落雪停，风去风又回，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何归山上再无旅人探访，黎霜终于等到浒月大仙出关，与他一同离开何归山，去往浒月山。
再见青绿，路遇高山流水，黎霜忍不住变回鸟身，跟在浒月大仙身旁，高高俯瞰整片绿林，或畅游林中，与百鸟合鸣，在林中欢呼雀跃。看尽繁花似锦，碧海蓝天，天地之高深，生命之可贵，在此刻展露无余。
“师尊，人为什么要修道？”
“只有受到道的指引的人才需要修道。”浒月大仙道：“牧牛吃草，只知吃草，而不知何为草，更不知草亦吃牛。人吃草，吃肉，庸者不为所动，智者会为草，为牛羊所感动，只因受到道的指引，知道吃的是被道分解后的自己。道是阴阳太极，亦是照见本心，人一旦预见了心，便靠此续命，遂上山修道，以求长生，也求获得内心的安宁。”
“我往后一直跟随师尊修行能得道吗？”
“当道成为执念便是欲。求道应先净心，再炼气，修得洁净的身心，才能离道越近。有时，得不到便是得道。”浒月对黎霜道：“我虽救了你一命，却也让你心性与常人相比，在情上有所残缺，即使靠后天的修炼也无法复原。你若还愿修行，就跟随我打坐冥思，静心向道，你若不愿，天大地大，总有你的去处。”
黎霜道：“我因道获得重生，定然全心向道。”默然半晌，又问道：“师尊救我，是否也是道？”
浒月回答她道：“是。”
“若是我救了他人呢？”
浒月忽然睁眼，回答道：“也是。”
“道是缘吗？”
浒月垂目笑道：“是。”又道：“缘不死，道不止。道有万相，你能悟到多少，便能看到多少，而缘，就在道中。”
听完，黎霜心想她与温云廷也算有缘，不知他会不会向道，两人往后余生是否还会再次相见。望山忧愁了会儿，又想，这一切都在道中，不如先潜心修道，自寻答案。随后不再多言，抬手捻诀定神，凝神自省。
浒月山高，直入青云，左右有两座侧峰，一座叫作小青峰，另一座名绯山。浒月大仙主居主山沁光殿，黎霜住绯山碧华轩，每日需拾阶而上到沁光殿向浒月大仙问学，再到藏书阁读书。
黎霜好读书，聪明伶俐，一点即通，只要一碰到书便会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不看完决不罢休，碰到看得迷糊，不明白的，要翻阅百遍至读懂为止。她一进藏书阁就如同远游的雏鸟回到了鸟巢，没日没夜地待在里面，不停地从书简中吸取学问。
一日，浒月大仙走进藏书阁，见黎霜正坐在书架上闭目打坐，询问她道：“看了多少书了？”
黎霜闻声，睁目答道：“弟子已将这儿的书看了二百三十一遍。”
浒月继续问道：“有何感受？”
黎霜思忖半晌，答道：“只觉脑袋肿胀，有头重脚轻之感，浑身不爽，不如初到山中时舒畅快意。”
浒月道：“只读书、冥思，精盛气弱会让身体疲软，无法支撑你的信念。何归山有一神鸟名叫夜雪飞鸟，其骨坚硬无比，铸成剑可斩妖除魔，你去找来，铸成剑，学习剑法可除去缠绕在你周身的堕气。”
黎霜闻言，欣然起身，跳下书架便要下山。
“山中有人来访。”浒月叫住黎霜，道：“你去把他带到沁光殿来。”
有人来访？黎霜不禁感到疑惑。自她跟随师尊上山这么久以来，只有一个蓝衣道人会来山中与师尊喝酒闲聊，且在山中来去自如，通行无阻。这会儿来的人竟连山路都不认识，说不定连师尊也不认识，黎霜对来者愈加好奇。
黎霜回过神来时，浒月已不知去向，她不多逗留，立即前往山门口，却见山门口并无人影，又顺阶而下，在拐角处迎上了一双墨绿色的眼眸。只见一个头编细辫，身着蓝白色绵衫的少年背着行囊风尘仆仆地朝山上赶来，蓦然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见黎霜，吓得身子往后一仰，差点滚下石阶。黎霜连忙伸手去拉住他的手，这才将他稳稳拉了回来。
虚惊一场后，黎霜长吁了口气。那绿眼少年却紧紧盯着黎霜，站定后反手抓住黎霜的手，生怕她乘云去了似的，嘴里支支吾吾了半晌，终于问出话来：“姑娘可知浒月大仙的山门往哪走？”
黎霜从少年手里抽回手，回答他道：“就在前面。”
少年收回手，瞬时羞红了脸，垂目道：“我……无意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黎霜不多言语，只道：“我带你上山吧。”随后转身向前带路。
少年抬脚跟上。
两人缄默着走了一路，越往上爬，只见青山纤云半影半现，仙鹤在云雾中盘旋，嘶鸣响彻天际，双目追不上在云中沉浮的白影。
“我叫温云廷，来自荠山。”少年在黎霜身后低声道。
黎霜闻言，嘴角噙着笑，并不答话。
“我是来修道的。”温云廷自言自语地说道。
黎霜仍未答话。
“曾经有个人和我说她在山上等我，我就来了。”温云廷继续嘀咕道：“也不知能否遇见她。”
黎霜浅笑不止。
又静默着走了一段路，到了山门，黎霜回头对温云廷笑道：“到了。”
温云廷望着身前高耸的山门，惊道：“这条路我走了无数回，从未见过这道山门。”
黎霜给他解答解惑道：“山门为了隔绝外人，设有结界，只有有缘人才能看到。”
温云廷闻得此言，对黎霜作揖道：“未遇姑娘前，我是找不到山门的，多亏了姑娘。”
黎霜笑道：“走吧。”言毕，转身继续向前。温云廷仍旧跟在黎霜身后，越往前，心中越是感到茫然。
“姑娘。”温云廷忽然叫住黎霜。
“何事？”黎霜回过头问道。
“姑娘去过何归山吗？”温云廷凝望着黎霜，眼中似有一池流动的冰川。
“去过。”黎霜望着温云廷痴愣的双瞳，回答他道：“我儿时常居那里。”
闻言，温云廷长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的模样。
黎霜止住他道：“快些走吧，师尊在等你呢。”
两人遂不再多言，噤声前往沁光殿。
穿过一条翠竹小道，再绕过一段种有杜鹃花的长廊，两人走至一座水中殿堂前。温云廷抬头看，只见“沁光殿”三个大字高挂在他头顶上方。
黎霜率先走进殿内，对殿上洁净如光的白衣仙人垂首道：“来了。”随后走至仙人身旁，垂目静立。
温云廷走至殿中跪下，双手从衣襟里摸出一封信笺，举在身前垂首道：“荠山温云廷，前来拜师修行。”
浒月轻抬手，温云廷手中的信封瞬时落于他的手上。他低眸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苍雪藏春空山鸣，琼鸟无心入龆年。灵山福地尘缘起，寻仙问道浒月行。
浒月看完了然一笑，收下信封，问温云廷道：“你是为道而来的吗？”
温云廷偏眸看向静立在一旁的黎霜，答道：“是。”
浒月将温云廷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笑道：“黎霜，将你师弟带去小青峰休息吧。”
温云廷闻言，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伏地谢道：“谢师尊！”
黎霜从殿上走下，悄然走至温云廷身旁，低声道：“走吧。”
温云廷从地上起身，嘴角抿着笑，继续跟在黎霜身后出了沁光殿。
才刚上山不久，又开始下山，两人再次缄默着走了一路。温云廷不知将会去往何处，亦不敢多问，只知黎霜带他往哪走，他便往哪走。下山的路总比来时的路陡峭，一路上，他看这山高多坎坷，仙云藏险，步履若飞，上了高山，近了云端，发觉这山仍是山，人仍是人，只是魂随风云飘上九天，飘飘然览尽奇观，人也自此不同，往后平原留不住，远望云楼不可攀。
他见仙山紫气散不尽，天地任人勘。也深识天高地厚，决意虔诚修行，重塑新生。
黎霜将温云廷带到小青峰上，走至一片翠竹内，在一间四面通窗的屋舍前停下，对温云廷道：“往后你就住百景阁。饿了自己种菜吃，渴了去林中取水，山上有藏书阁，经书奇书应有尽有，若有不懂的，可随时去沁光殿问师尊。”
温云廷问她道：“你呢？你住何处？”
黎霜回答他道：“我住另一侧山上，与你一样每日去山上读书打坐。”
“我们明日还会再见吧？”温云廷求证似的问道。
黎霜点头道：“会再见的。”
温云廷这才放下心来，目送黎霜原路返回，直到人已远去，再也看不见倩影才念念不舍地转身走进屋内。
将行囊放下，把屋内陈设看了一遍后，温云廷躺在床榻上，听着竹林的轻语，想着这一路的奇遇，等待大梦初醒。
翌日，温云廷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上山，他先去沁光殿拜见了浒月师尊，再一个人摸索到藏书阁读书，读了没一会儿，他便放下书走出了藏书阁，独自一人在山中闲逛。他将山上山下寻了个遍，皆没找到黎霜的身影。
难道这真的是梦？他不禁开始怀疑。犹豫了许久，他决定去沁光殿问师尊。
“师尊，为何这几日我都没看到师姐？”温云廷问浒月道。
“她下山了。”浒月回答他道。
“因何故下山？”
“她此次是去何归山闭关，用不了多久便会回来。”浒月对温云廷道：“你先到藏书阁看书，看得越多，兴许能解开书中太玄集的谜底，能看到你想见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