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荠山
正是暮春时节,整个荠山被春雨笼罩着,绵绵细雨湿润了土壤,草木越发葱绿,万物伸展开枝叶沐浴雨泽。
温云廷御剑行至荠山上空,在一个山坡上看见了一个嫩黄的身影缥缈得似丝绢一样在风雨中摇曳着,一晃眼功夫随即消失不见。
温云廷悄然无声落于赤狼族王宫后殿,收剑后疾步向槐林园走去,路上正遇花房里的奴婢抱着一坛坛新开的绿梅走在路上,其中一人抬头瞧见温云廷,顿时吓得连连后退,手中绿梅失手掉到地上,朵朵新梅被黄泥覆盖了厚厚一层。
“三王子!”那婢女吓得大叫起来。
“莹儿?”温云廷认出那婢女,想上前扶她起来,莹儿却抓着其他婢女的脚万分恐惧地往后退,大惊失色地道:“三王子不是出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温云廷收回手,止住靠近莹儿的步子,道:“回来看看大家是否安好。”
“安好!族内一切安好!”莹儿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身,来不及整理裙衫,立即低头道:“莹儿还有事,莹儿先行告退!”
其余婢女闻言,亦颤颤巍巍地跟在莹儿身后逃似的离开。
温云廷还未来得及询问春杏是否安好,见众人和以前一样仍旧不愿搭理他,便怏怏地自行前往槐林园。只见他还未走至槐林园,路口忽然刮起一阵阴风,一路推着温云廷向前,吱呀一声吹开了槐林园的木门。
温云廷抬脚进入槐林园,放眼望去,许久不见,院中的槐树生长得仍旧枝叶繁茂,树干越加粗壮,地上的石板路被青苔覆盖,爬虫肥硕,青草莹绿,屋檐上寂寥地滴答着一道雨帘。
院内房门紧闭,树下石凳上恬静地坐着一个身穿杏黄色衣裙,头上扎着两股由细碎辫子缠成花辫的红脸姑娘,正笑容和煦地望着温云廷。
温云廷刚跨进门内,春杏便站起身来,像他离开之前无数次等候他时那样,走上前迎接他道:“回来了。”
温云廷走近春杏身前,茫然看着春杏,轻声道:“我回来了。”
“这么多年未见,王子变了。”春杏抚摸着温云廷的脸,微笑道:“变得更加强壮,更加让人信赖了。真好。”
温云廷抬手抓住春杏的手,似抓住了一股凉风。他望着春杏含着泪的笑脸,蓦然落泪道:“是谁害的你?”
春杏笑着摇头不语,低头隐去眼角的泪。
“是温佩?”温云廷泣声道:“还是温昌?”
春杏仍旧摇头不答,只望着他满心欢喜地笑着。
“往后我陪伴不了你,也陪伴不了小枣了。”
春杏言罢,将一个木头刻成的小鸟塞进温云廷手里,抬手轻轻擦去温云廷脸上的泪,拂去他额头的雨露。
温云廷握着小枣的手捏得发白,一团熊熊焰火烧至他清修多年的禁地,似要将他所剩无几的一切全部掠夺而去。他含着怒火现出空人剑,转身便要冲出门外。春杏见此情形,连忙闪至门前阻止他道:“你今日虽已不同往日,你去杀了他又能怎样呢?难道这一切还能回到过去,人死还能复生吗?”
温云廷紧握着手里的剑,望着春杏那张已然看淡的脸痛哭流涕道:“可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做你自己。”春杏道:“你还小的时候,大王将你交给了娘和我,住进了这个小小的槐林园,我和娘盼望着你无忧无虑地长大,可惜天不遂人愿,娘去世后,你我都活得艰难,倘若你我最终都无法得到他人的认可,那便遵从自己。”
“如果我当初带你走,你就不会……”温云廷伏地哭道。
春杏闻言,摇头道:“王子不必自责。人各有命,我就是一个俗人,哪里受得了清规戒律之苦。这些年我已想明白许多事,能再见你一面我心愿已了,还望你莫要陷入仇恨苦海,虚度光阴,困于俗世不得志。”
温云廷悲恸间,忽然听见春杏的声音轻如雨烟,在他身前哽咽道:“云廷,我要走了,你在人世要多保重。”
春杏的话音刚落下,她的身体便化成绒绒细雨消逝在雨雾中。
霎时间,空中细雨转变成倾盆大雨,直将温云廷浑身浇透。这偌大的荠山,偌大的赤狼族,再无人会年年等候他归家,再无人会将他时时牵挂于心。他伏在地上痛哭良久,只觉手脚无力,心死道亡。
弱小时,他无能为力,强大了,仍是无能为力。事到如今,他已不知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紧紧攥着手里的木头小枣,将小枣怀揣在胸前,任泪雨纵横,湿淋淋地爬起身,走出这座空寂的小院,一步步走近那个住着他的父亲的宫殿。
富丽堂皇的宫殿外,守门的老官见温云廷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走来,快步走进殿内向温玦传话道:“大王,三王子求见!”
须臾,老官走出来,语气中带有怜惜,对温云廷道:“三王子请进。”
温云廷不顾身上的道袍还滴答着水,径直走入殿内,掀起衣摆向上跪地拜道:“拜见父王。”
温玦端坐于高台宝座之上,脸上的褶皱清晰可见。他见温云廷一副落水狗的模样跪于大殿中央,不禁揶揄一笑,道:“温道长多年未见,怎么弄成这么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是道法让你大失所望,你才想起我这个老父亲,想起这片养育你多年的故土了吗?”
温云廷将头从地面抬起,直视身前的白玉阶。他听见温玦的声音虽苍老了不少,却还是那个他万分熟悉,又万分陌生的大王。他已无心再给他伤,只哀愁地问道:“大王为何要与闫国开战?”
“区区一个闫国,我向他开战又何妨?”温玦笑得满面春风,道:“大今与闫国不和多年,年年征战,打得国库与人心两空,闫国子民都跑到我赤狼族的地盘来了,我常年接纳他的子民,何不如直接收了他的江山,让闫国所有子民臣服于我,岂不美哉!以我族族民的能力,难道还怕拿不下他这破碎的江山?”
“大王可曾听闻过一句话。”温云廷凝眉道:“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我族族人虽英勇善战,战无不胜,但若不遵从和平共存的理念,肆意开战只会物极必反,不但会让无辜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还会促使我族走向末路。”
温玦闻言,脸色骤然冷峻下来,厉声道:“我当你上山修行多年回来,能学得些本事给我族建言献策,没想到到头来你还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无能之徒,只会耍耍嘴皮子,无半点拿得出手的本领。若人人都像你这般无能,我族不用等到今日,早就灭亡了!你看看你如今这副模样,说是乞丐都不为过!你哪配做我温玦的儿子,往后你从哪来,往哪去,我赤狼族容不下你这尊圣人!”
温云廷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坚持道:“无论您认不认可我,也请您即刻休战!莫要让我族人做出无谓的牺牲,到时只会伤了民心!”
“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停战?你可知此刻替我奔赴战场的是谁?是你的大哥二哥!你呢?你为我做过什么?你又为整个赤狼族做过什么?”
温云廷闻言,立即站起身来,转身便要往外走。温玦见状,叫住他道:“你要做什么去?”
温云廷边往外走边答道:“我去叫大哥二哥停战!”
温玦大声呵斥道:“站住!”
温云廷听见呵斥声也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更加快步往外走。
“来人!打断他的腿!”
温玦的声音刚落,立即有人执杖追上去,照着温云廷的双腿弯曲处就一棍挥下去。
只听清脆的一声响,温云廷瞬时跌倒在地,大殿的门被人急忙关上,最后一丝亮光从温云廷强忍住泪的脸上隐去。
“把他关到牢里,不许人医治!”温玦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阴暗的角落里,侍从们如晦虫一样从黑暗中疾步跑出来,噤声将温云廷拖着带离大殿,另有婢女跪地擦去地上弯弯曲曲如蛇形的水渍,随后再次隐于黑暗之中。
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温玦捂着胸口坐回王座上,胸口处传来的痛楚不禁让他想起了逝去多年的王后,还未来得及伤感,传话的官吏再次进殿道:“大王,泯海龙王之女慧玹求见!”
“泯海龙王之女?她来荠山作甚?”
官吏低声道:“说是……说是来找三王子的。”
“告诉她三王子不在。”温玦疲惫地扶额道。
官吏随即退出殿内,告知殿外等候着的一位粉衣女子道:“大王身体抱恙,不便见客,三王子出家后便没再回来过,公主去别处找找看罢。”
“不在?”慧玹撩开帷帽上的轻纱,露出粉雕玉琢的脸,叉腰道:“怎么可能不在?我师弟可确确实实说了他回荠山了。”
官吏神色为难道:“三王子确确实实不在。”
“行吧。”慧玹转身刚要走,又回过头来问道:“使者可知山脚下是哪两国在交战?打得乌烟瘴气的。”
官吏擦汗道:“老奴不知。”
慧玹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官吏道:“难不成师兄他到了山下看见有人打仗,去劝战还未回来?”
官吏仍旧擦着鬓角的汗水,不敢言语。
“我去看看便知!”慧玹言毕,摇着鱼骨扇东瞧瞧西看看地将赤狼族的房屋彩柱,以及族人的衣着打扮好奇地细看了一圈,这才晃晃悠悠地下了山。走出赤狼族部落,又化身成一只灵蝶,轻盈地向着军营的方向飞去。
她还未到军营,便在山坡上偶遇了一列人马,人马所过之处飘来一股浓烈的血的腥味儿,慧玹随即停下来,变回人身上前一探究竟。
只见那一列人马个个身形魁梧,眼瞳呈绿色,身穿黑甲,头编粗辫,佩戴玉石,粗犷如牛,身后的马车上拉着一车车白花花、血淋淋的残肢断臂,猩红的血液从木板缝中流淌到地上,将地上的青草染得殷红。
“这些肉要拉到哪去?”慧玹抱手站至路的前端,挡住黑衣士兵的去路,问道。
“你是何人?”领路的高个问道。
“你们又是何人?”慧玹反问道。
那高个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道:“姑娘长得这般貌美,莫非是天上的神仙,竟然认不出我们赤狼族的士兵?”
慧玹面无笑意,继续问道:“你们身后车上拉的也是你们赤狼族人?”
“不。”高个子昂然道:“那些是我们的手下败将,我们赤狼族人是永远不会像他们一样倒下的。”
“为何下手要如此狠毒,将人分尸,大卸八块?”
“姑娘不是赤狼族人,你不懂,能将他们拿去喂狼是这些战俘的荣幸!”
慧玹道:“我认识的赤狼族人可不像你们这般残暴,毫无怜悯之心!”
“姑娘可不要拿我们同废物比较,我们是赤狼族的战士,族人的安宁都是靠我们的英勇换来的,荠山不产毫无作为的废物。”高个子道:“不过,在族内行事不残暴,还叫人信服的,我倒是认识一个。”
“他在哪?”慧玹急忙问道。
“我带你去找他。”士兵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