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抚心
“仙子啊，常言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可我此生修行三百余年，勤勤恳恳庇护左右两岸的庄稼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一丝懈怠，而凡人自行砍伐树木，开山采矿，导致旱灾，便怪我无能，就毁我神庙，将我河身填为平地，我何其冤枉！柳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只因与众人不同，就要被当做作恶多端的妖怪，要被烈火焚烧，他又何其无辜！这天理是何道理！这地是什么炼狱！为何我就要受这等委屈，为何我就要臣服这天地，为何我就要容忍这一切！我不甘心！上天无眼，神亦无情！我不要再做什么冷冰冰的河神，我要让这些愚昧的凡人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我要所有要杀柳生的人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抚心的利爪抓在铁笼上，滋滋作响。她身上的妖气随着她的讲述在她周身蔓延。
慧玹听完，沉思了良久，半晌才道：“你确实错了。”
抚心闻言，发狂地大叫道：“我没错！”
“神劝你修行，定是见你有慧根才如此点你，倘若你度过此次劫难，便有望成神。可惜你悟性不够，错失良机。”慧玹道：“凡人寿命短暂，生生世世堕入轮回，饱受七情六欲的折磨。而你生为河妖，有三百年道行，虽不能长生，却也不是凡人能比得过的。人虽有错，旱灾已是上天对人的惩罚，人若错上加错，你也应该知道你的痛苦只是暂时的，而人的痛苦是生生世世、循环往复的。你若熬过此次劫难，再多些耐心，往后遭遇难事，你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容易义愤填膺的你，人也不再是那些犯错的人。这人世虽浑浊不堪，却不缺少寻求本真的修行人士，到时，自会有人为你重建河神庙，继续为你供奉香火。何乐而不为呢？”
抚心闻得此言，似被点醒了般，双目失色，抓着铁门瘫倒在地。
“柳生他……”
“柳生吸天地灵气修得人身，凡人使用的柴火对他无用，这些你是知道的。”慧玹目视她道。
“仙子，难道我真的错了么……”抚心伏地哀声道。
慧玹闻言，轻叹一声，沉声道：“你就在此静下心来好好反省吧。”随后转身离开了海底。
抚心怀揣着柳叶闭目躺于铁笼中，泪水溢出眼眶变成气泡向着海面冉冉升去。
走出海底的深渊，慧玹见路前一群鱼兵用兵刃挡住了一个身着橙色衣衫的美丽少年，那少年不停地哀求鱼兵道：“求求各位神兵放我过去吧，我想见我师傅！”
“此乃泯海重地，未经允许，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鱼兵手里的兵刃毫不动摇。
“放他进去吧。”慧玹上前道。
鱼兵闻声，转过头来，见来人是龙王之女，龙宫里的公主，随后给少年让开了道。
“多谢仙子相助！柳生来日再做答谢！”少年对慧玹感激地躬身道。
“你就是柳生？”慧玹细看着少年，问道。
“你认识我？”柳生惊诧道，俊俏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慧玹笑道：“快进去吧。”
柳生不再多言，头也不回地向海底走去。慧玹回头去看他，直到他那明晃晃的身影被深蓝淹没，她才踌躇着提步向前。
“你长大了。”
慧玹茫然抬头，见慧泠不知何时悄然站在她的身前，正眉目带笑地看着她。
“姐姐……”慧玹快步向前扑进姐姐的怀抱，惶然落泪道：“姐姐，我错了。”
慧泠轻抚着慧玹的脑袋，轻声安抚她道：“只要没有摆脱七情六欲，人人都会犯错。”
“我老是自以为是，这次更是大错特错！”慧玹哇哇哭道：“方才抚心向我倾诉她的苦水，我心虚惶恐，无言以对，害怕至极时眼前忽然出现幻影，看见云廷被金光笼罩，站在我身前对我娓娓道来，我不知怎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神境变得通透无比，却也感到愈加惶恐。姐姐，我是不是会失去云廷！如果我最后会失去他，那我不要再上山了！我不要再修道了！我不想失去他！”
慧泠见慧玹呜咽不止，叹道：“傻孩子，人生在世，处处是修行，逃不过的。如果你害怕，就去山上继续修行寻找答案，好过这样惶惶不可终日。”
“不！姐姐，你帮帮我！帮帮我！”慧玹哭喊道，身前却忽然扑了个空，一团气泡忽然从她怀里逃脱出来，咕噜咕噜涌向海面。
见慧泠悄然离她而去，慧玹绝望地跪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忍不住掩面失声痛哭。
无边的深蓝中，黑色的铁笼里飘浮着抚心的蓝色身影。她的裙衫随着海水的流动而浮动，她的双目轻阖，面容恬静，整个人如流水一样柔和。她在睡梦中梦见了柳生，梦见他一身黄衣站在河边对她摇头晃脑，最后羞涩地把一朵玉帘塞进她的手里……
“师傅……”海水里传来一声轻唤。
抚心的眉心轻微一动。
“师傅……”那轻唤声离海底越来越近。
一个黑点缓缓向海底游来，逐渐从黑点变成了一个身穿黄衣的少年。少年奋力游向海底，眼睛紧紧盯着铁笼里，看清海底的那抹蓝色身影后他的眉头更皱了，随即像发了狂一样朝海底奔去。
梦里，柳生再次喊抚心师傅，拉着她要去镇上吃程二老头做的桂花糕。那声师傅仿佛就在她的耳边，真切得她的心脏抽搐不止。
“师傅，我来陪你了。”
墨海深深，温情眷眷。冷夜伴沧溟，琅华浮光散。
一个蓝衣道人乘风经过海面时，手中掐算了一把，低头俯视海底叹道：“此情烈如正夏阳，此怒结为无望果。烈火焚心终不悔，盘根抚情守痴人呐。”
另一边匽谷山上，山高攀青云，祥光临仙门。山鸟自怡怡，扶摇上九天。只见海棠林里海棠开，雪殇池里冰雪固。修武场上气森森，琅嬛阁内书如海。
枭晋戴着翘在头顶的虎头帽，拿着纸鸢跑进囹修阁，找温云廷抱怨道：“师姐是不是忘了我已不是孩童了，还给我买这么小的帽子，她分明没将我放心上！师兄，你也不劝劝她！”
温云廷见他头上戴的虎头帽像顶了个碗，笑道：“你师姐从未忘记过你，吃到好吃的东西总担心你没吃上，都要给你带一份。她说你无论长成什么样子，你在她心中永远是那个胖溜溜的小子。”
枭晋拿着纸鸢睹物思人道：“她是不是嫌山中日子清苦，熬不下去，所以才回泯海享福去了？”
温云廷笑着摇头道：“她是回泯海办事，还会回来的。”
“那何之尧怎么也没回来？她们一个个都不回来，都没人陪我玩了！”枭晋嘟囔道。
温云廷道：“之尧已修成剑仙，如今已随着崇炎真君回巍茗山了，你若想她，可随时飞去巍茗山看望她。”
“我倒是真的想她，她是山中第三个对我好的人，我都还未和她道别呢。”枭晋扁着嘴道。
“无妨，还会再见的。”温云廷安慰他道，转而又问：“师尊可有什么交代？”
“你不问我还差点忘了。”枭晋问道：“师尊要我问师兄你囹修阁的书看了多少了？”
温云廷道：“已在翻阅第三遍。”
枭晋闻言，忍不住发出赞叹声，随后又问：“可有什么想学没学成的？”
温云廷沉吟片刻，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学苍穹之眼大法。”
“师尊还要我问你，你此刻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温云廷只觉浑身汗毛耸立，心颤不已，对此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在……”温云廷凝眉答道：“在匽谷山囹修阁。”
枭晋忽然沉声道：“再看。”
言毕，枭晋灰白的眼恢复成橙红的双瞳，对温云廷嬉笑道：“师兄，无事我就出去放风筝咯！”
温云廷垂丧着头，低声道：“去吧。”
枭晋这便欢欢喜喜地拿着纸鸢出去了，虎头帽掉落在地上也不知。
温云廷再次捧起书，书上的字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于是他挺直脊背，闭上双眼，手中捻诀，凝神进入真境，想在真境中获得平静。
放眼望去，满目皆是冰天雪地，雪白如云，白得刺眼。温云廷身披白色绒毛大氅站至雪山之巅，往下俯瞰时，仍旧后怕地后退几步。他抬头仰望苍穹，环视一望无垠的雪山，身旁再也没有小枣啾啾的啼鸣之声，只有彻骨的寒冷。
这座雪山同雪殇池一样日日落雪，终年不化。温云廷不知为何，每次他遁入真境，都会来到这片雪山。或许这里才是他的寒疾之根。
温云廷敛目在雪地里坐下，竭力让自己的心静下来，沉思师尊所问的问题到底是何意。
雪花簌簌落下，染白了他的乌发。风雪声在耳廓内渐渐清晰，空寂之声灌满温云廷的双耳。
雪随风动，风里传来了千里之外的战鼓声。
温云廷的双耳灵敏地动了动。
“杀——”将士们的嘶吼声响彻云霄。
象征闫国的旌旗在大风中翻滚，一群密密麻麻的红色士兵在战鼓声中雄赳赳、气昂昂地拿着枪刀剑戟冲向迎面而来的黑甲战士。那些黑甲战士个个生长得人高马大，手拿大刀阔斧，头上梳着缠绕了玉石的大黑辫子，粗犷的脸上长了一双双墨绿色的眼睛，浑身散发着压人于顶的野性。
艳阳的高照下，一个魁梧的身影身骑红色烈马站于山坡上，头上璀璨的宝玉在强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两根浓密的粗眉下是一双阴鸷的绿色瞳孔。那绿眸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战场。
此人嘴角勾着笑，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而在黑红两方的交战中，一个眼角长了一颗红色泪痣的红色士兵提枪杀出重围，枪枪命中敌人，直伤人要害。
飘渺的云雾之中，只见乌云蔽日，一股股热血洒落在黄土上，将黄土地染成了一片血土，杀戮的气息席卷大地。
层层黑云中，一个白发苍苍的男子端坐于云中，手指饶有玩味地缠绕着一缕如同白蛇一样细软的白发。
温云廷蓦然睁开眼，脱离真境，起身便要下山。
枭晋见温云廷急匆匆地走出囹修阁，连忙拉着纸鸢追上去问道：“师兄你要去哪儿！”
温云廷头也不回地道：“我回荠山一趟。”
“可是师姐还没回来呢！”枭晋冲温云廷的背影喊道，“你不等等她吗！”
话还未言尽，温云廷的身影早已消失于云海里。
“这是发生了何事，为何走得如此匆忙？”枭晋愣在原地挠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