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荠山
尘光穿过一道狭窄的铁窗泻入暗室中,无边的黑暗里亮起几束光线,犹如一具散发着莹莹光辉的光琴。
温云廷瘫坐于铁窗下,缓缓抬起手去轻抚外面透进来的光,白光洒落在手心,暖洋洋的,却又滚烫得好似要将他的手剥去一层皮。温云廷将手指蜷缩起来,光从手心爬出去,攀援到他的拳头上。他望着紧握住虚空的手,低头无望地扯开了嘴角,笑容凄凉。
他坦然接受,除去生老病死,连光,连温暖也是上天的恩惠,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给予的。人怎么能痴心妄想与天抗衡呢。
他将木头小枣从衣襟里拿出来,细细抚摸了一遍,随后放至额前,像小枣生前乖巧地蹭他颈间那样眷恋地倚靠着它,然后将它从手中展开,木头小枣竟在尘光中变成绿油油、活生生的青鸟,立于他的指间。
温云廷痴痴地看着它,声音嘶哑,道:“我已无望前行,再不能将你困在我周身的牢笼,去吧。”
小枣嘤嘤啼鸣了两声,伏下身来依依不舍地蹭着他的手壁,似不愿离开。
温云廷抬指碰了碰它,再次劝道:“走吧。”
小枣起身在温云廷手心踌躇片刻,回望他一眼,随后展翅向着窗口飞去,影子随着身影消失在光中。
温云廷收回双手,将头倚靠在黑墙上,双手搭在已无知觉的两膝,倦意来袭,他闭上双眼,伴随着潮湿的寒气渐入朦胧的睡意中。
只见漆黑中,似有一片雪花落到了眉心,冰得温云廷浑身一颤。
世界很快便被冰雪覆盖,无垠的雪山耸立于温云廷的身前,漫山的飞雪狂压而来,温云廷抬手遮挡住雪,脚踩在雪地中嚓嚓作响,开了口的鹿绒雪靴踩化了雪,脚底传来一阵凉意。
“三弟,快来呀。”
温云廷将手肘挪下眼眶,见温昌叉着腰站在山坡上对着他呲着牙笑,粉红的小脸上漏了颗门牙。而温佩就站在温昌身后,裹着狼皮大氅关怀地看向他,轻声问他道:“跟得上吗?”
温云廷粲然一笑,擦了擦被冻得通红的鼻子,笑道:“跟得上!”随后跟在温佩与温昌身后一步步爬上雪山。
“那个坡高,我们去那个坡滑雪!”温昌指着另一个山坡惊呼道。
“好!就去那个坡!”温佩也笑道。
温云廷穿着早已磨得发毛的灰色羊毛冬衣,身上的裹身大氅经过无数次的清洗薄得如纸一般,被风雪肆意拉扯。他冻得手脚哆嗦,却也不愿回去,想同大哥二哥去雪山上滑雪。这是他长到八岁以来,大哥二哥第一次愿意带他玩。再冷的天,他的心里也是暖烘烘的。
“这是哪来的鸟!”
闻声,温云廷抬头看去,见温昌已经爬到了山坡上,而他的头顶上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只青鸟,围着他周身飞翔。温昌挥着手,驱赶那鸟道:“破鸟!快滚开!”
“嘘!”
温佩见状,连忙将食指竖在唇前,低声道:“我听人说,每一座无人的山上都住着神仙,你小点声,莫要惊动了雪山上的神仙!”
“我才不信这些!”温昌依旧驱赶那鸟道:“破鸟!快滚!”
那鸟似听懂了温昌的话,不再在温昌周身盘旋,反而飞去了温佩身前,对着温佩啾啾地鸣叫。温佩虽不大声呵斥它离开,却一直甩袖撵它离开。那青鸟只好飞到温云廷身前,继续叽叽喳喳地叫。温云廷不管它,一心只想快快爬上山坡与大哥二哥一同玩耍,那鸟见他不撵它走,于是一路跟随他爬上山坡,又跟随他滑下山坡,如此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温云廷刚开始滑雪时,几次滚下雪坡,摔得满身是雪,温佩与温昌见了皆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温云廷见他们笑,自己也乐呵呵地跟着笑,那鸟就在他身旁莺莺地叫,急得快要说话似的。
温云廷抬头望它,问道:“小鸟,你是不是也很快乐?”
小鸟飞到他的头上,轻啄他的脑袋,表示喜欢。
“那就再来一次!”温云廷爬起身,带着青鸟爬上高坡,继续滑下雪坡,风从身旁疾驰而过,青鸟仍旧伸展着双翅跟在温云廷身旁。
接连好几次,温云廷都没再摔倒,反而滑得愈加稳健。温佩与温昌兴致全无,站在坡上冷眼看着温云廷与青鸟玩耍。
没多久,温昌朝坡下的温云廷喊道:“我们要去山顶看看,你去不去?”
温云廷闻言,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去!”
“那就快来。”
言罢,两人也不等他,直向着山顶走去。
温云廷带着小鸟紧紧跟在两人身后。
这一爬,原本冰凉的双脚双手开始暖和起来,温云廷累得气喘吁吁。到了山顶,风雪更加大了,温佩与温昌站在山崖前,哈着热气,顶着风雪,静默地俯瞰整片天地。
“世界好大,好远。”温佩望着茫茫的天地感叹道。
“我想母后了。”温昌忽然伤心道。
温佩似被这句话戳中了心窝,默默握紧了双手。
两人缄默半晌,温佩转身看向累得直喘粗气的温云廷道:“三弟,你过来。”
温云廷闻言,乖巧地走过去。
“来看看这广阔的天地。”温佩道。
温云廷走至两人身前,视野刚阔开,只觉飞雪似发了狂般涌来,小鸟猛然飞至他身前,他刚后退半步,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冷入骨髓的力道,直将他推到崖前,不给他反应的余地,将他连带着脚下的雪一并推落下雪山。
顷刻间,温云廷只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风锋利得似要剐掉他的双耳。
随着惊叫声的远去,温昌收回双手,冷得直打颤。见温昌呆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的样子,温佩轻拍他肩膀,低声提醒道:“走吧。”
温昌这才回过神来,紧跟着温佩原路返回。
风雪再次涌来,两人留下的脚印很快被大雪覆盖。
只见雪山脚下,温云廷仰躺在雪泥地中,神识仿佛被关进了冰河,寒气肆无忌惮地钻进他的骨子里,侵占他的全身。无穷无尽的虚空之中,他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呼唤声从虚空深处传来。
他循着声音在黑暗中四处摸爬,像找救命稻草般拼命想要找到声音的源头,可无论他怎么寻觅,那声音永远在千里之外。
“云廷,你要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那声音说道。
“母亲,是你吗母亲?”
温云廷对着虚空痛哭道:“我做错了什么你要离开我?”
那声音没有回应。
“我做错了什么?”温云廷不甘地继续问道:“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虚空深处仍旧一片死寂。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你们一个个的要如此对我!”温云廷发狂地大喊道:“父王不爱我,连您也不愿要我吗?”
“母亲,你好狠的心,你为何不带我一起走。”
“母亲,这儿好冷啊,儿子好冷。”
“母亲,你听得见吗?”
温云廷悲痛欲绝的声音在空虚中回荡。这儿虽空荡荡,却荆棘丛生,动如刀割。
无声的空寂中,踏雪声悄然响起。
温云廷回过身,只见一个身穿青衣的女童在虚空深处向他迎面走来,缓缓走至他的身前,俯下身来,抬手轻抚他的脸,轻声道:“我在山上等你。”
“你是谁?”温云廷茫然问道。
“我是……”
女童还未说完,一道强光乍然从她胸口处迸射出来,女童的身影瞬时堙灭于光芒之中。
虚空破裂,温云廷的双膝忽然传来剧痛,痛得他不得不从睡梦中醒来。他缓缓睁开眼,只见眼前垂落着一缕乌黑的长发。他感到身下不像石板那么坚硬,反而柔软舒适得奇怪。半晌,他才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位紫衣姑娘的怀里,而那姑娘正惊讶地看着他,轻声问道:“你醒了。”
温云廷见身后之人竟是黎霜,慌忙想要爬起身,腿上再次传来剧痛,痛得他动弹不了,咬紧了牙关。
“莫要乱动!”
一双手忽然按在了温云廷腿上,温云廷这才发现他身旁还蹲着另一位女子,那女子头上戴着一块挑花方巾,模样有些眼熟。
“你……”
“恩公,你膝盖都肿得快和馒头般大了,再不医治就要废了,你就莫要乱动了。”那女子嗔怪他道。
“你是韫娘?”
“恩公还记得我?”
“自然记得。”温云廷见韫娘正端着药膏给他双膝擦药,而黎霜在身后静默着扶他坐起身,遂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是这位仙姑带我来医治你的。”韫娘看向黎霜道。
“那你……”温云廷亦看向了黎霜。
“我在山下遇到了这个。”黎霜伸出手,一个木头刻成的鸟出现在她手中,“听闻赤狼族与闫国开战,我来看看,正巧碰见这个小东西在四处搬救兵。”
温云廷望着黎霜手中的木头小枣,默然不语。
“自从你我上次在垚关相遇,你帮了我葬母之忙后,我便立志行善积德,四处行医。又听闻闫国与赤狼族开战,闫国士兵伤亡惨重,遂来此处行医,正巧遇见了仙姑,仙姑带我来救的你。”韫娘道。
“我记得你是大今的人,你还有一个胞弟。你的胞弟呢?”温云廷问韫娘道。
“舍弟……舍弟因闫国发放的入伍金比大今的多,他如今在闫国做士兵,为闫国卖命,此刻正在山下打仗。”韫娘低声道。
闻言,黎霜与温云廷敛目不再言语。
半晌过后,温云廷开口道:“我族族人世世代代崇尚武力,生来勇猛无畏,杀伐果断,愿令弟不会落入我族族人之手。”
韫娘长叹一口气,忧心道:“但愿他平安无事。”
温云廷感到腿上的伤有消肿的迹象,继续问道:“是何人教你的医术?”
韫娘闻言,两眼发光道:“是同你一样的神仙教我的!”
“神仙?”温云廷望着自己如今蓬头垢面,半身不遂的残废模样,唉声道:“我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修道者,如今又受困于此,与逍遥天外的神仙如云泥之别,怎么会同神仙一样呢。”
韫娘见温云廷忽然自怨自艾起来,将温云廷膝上的伤轻手盖上,正对着温云廷,面容沉静,语气平和地说道:“折断了的枝条,难道就不能继续生长了吗?只要给它一片沃土,精心栽培,枝条也能成长为参天之树。人活着,总会有生机的。况且,恩公你从来就不是折断了的枝条,你是涓涓细流,刀石无阻。如此简单的道理,我相信恩公理解得比我这等粗鄙之人还要深刻,只要你愿意,总有一日,你能无忧无虑地畅行天地间,逍遥如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