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抚心
回到河底后我一连沉睡了几天几夜,实实在在地睡了个好觉。睡到自然醒后,闲的无事,到了夜里觉得闷,便冒出河面透透气,正见浓稠的夜色里,岸边的柳树上坐着一个翩翩少年,身上笼罩着淡淡灵光。
柳生一动不动地坐在树上,目光看向河对面漆黑一片的土岸,四周静谧得只有潺潺的流水声。我唤他时,他反应迟钝地俯身看向我,随后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岸边,对我叫道:“师傅。”
“在想什么呢?”我问。
柳生又看向河对岸,眼里蒙上了一层薄雾,他说:“我和师傅游历人间时,走过万水千山,唯独没去过河对岸。”
“你想去对岸?”我凝望着他。
“嗯。”
“那就去吧。”
柳生没再说话。
我漫不经心地抬眼,对上了柳生坚定的目光。夜色太凉,我经不住冻,随后无声沉入了河底。
此后柳生消失了很久,他去了刘家村。
这个结果我不是没想到,甚至从他初有灵识,想要拼命修炼出人形时就猜到。这世间万物,果真脱离不了因果循环的宿命,连妖精也免不了受牵连……我沉在河底,转念一想,或许我也早已半只脚踏入了爱恨嗔痴的牢笼。
柳生离开的日子,河里的鱼从左岸涌去了右岸,开始没日没夜地在河底流传柳生在刘家村巧遇浣纱女的故事。我用水蜡烛的绒絮塞住耳朵,以此来逃避柳生离开我的事实。可没有柳生的日子实在过于无聊,去吃程家的桂花糕时总觉得缺少些味道,在路边看见玉帘花时会想起柳生为我戴花的场景。
抚心河边俱是柳生的影子,避也避不开。
既然逃不掉,那就去面对。正当我准备去刘家村看望柳生时,我在右边的河岸上看见了柳生,以及站在他身旁撑着油纸伞,穿着梅紫色儒裙的女子。
有一瞬间我看晃了眼,以为站在他身旁的是翟玉娥。定睛一看后,发觉不是,且越看那女子越觉得她和当年与玉娥相好的刘姓书生长得相像。我在心中默算着,最后只发出一声哀叹,静看着柳生离开女子上了船,朝左岸驶来。
我转身回到左岸,静待柳生的到来。
“师傅,我有一事想要和你说。”柳生一下船就迫不及待地和我说。
“什么事?”我佯装不知。
“徒儿……”柳生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欢喜,“徒儿遇见了一位奇妙的女子。”
我偏头看他,试图看清他。
“怎么个奇妙法?”我问他。
“妙就妙在这点,我说不出来。”
我想嗤笑他,但看着他那张认真的脸又于心不忍,终是选择默然不语。
“师傅,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柳生又说。
我惊愕地看向他,想知道之前那个说会一直陪着我的人到底还是不是眼前人。
“我要去刘家村那边找淑颐,过些时日再回来。”
“以后你不要叫我师傅了。”我沉声说:“你想去哪便去哪儿,不用和我说,也不必来和我道别。”
没等柳生回话,我便隐身离开。
柳生在岸边独自站了许久,夜幕降临后,他终于消失在岸边。
柳生走后,我从树丛中现身走到柳树旁,伸手轻抚柳树粗壮的树干,里面已经没有柳生的灵犀。
密布的乌云终是下起了雨。
只见河面青烟缭绕,白雾遮天蔽日,一片白茫茫中,对岸的柳生接过刘淑颐的油纸伞,两人并肩而行时,似感到有人轻拍他的后背,他蓦然回首,眼里苍然一片。
柳生走了就再没回来过。
听河里的鱼虾说,柳生那明晃晃的黄色身影总和一个性情温婉的紫衣女子隐形不离,他们过着朝夕相伴的生活,和每个平凡的人一样欢庆每个节日。柳生每日会为刘淑颐描眉梳发,常给她摘一捧紫色的鸢尾花。群鱼往往边说边发出艳羡的声音。
我不分昼夜地沉睡在河底,受不了鱼群的嘈杂时给自己设一个屏障将自己圈起来,屏蔽与柳生有关的一切消息。有时半夜醒来,实在难以入睡,便去到岸边,坐在柳树下,遥望着天上的明月,我不想柳生,不想玉娥,只想我在河底的这些漫长岁月,每天都过得舒缓平静,四季的更迭在柳生出现后才长出生命,这短暂又热烈的日子像极了烟火,转瞬即逝。我表面虽故作平静,对失去的美好看似毫不在意,实则日日心如刀绞,河面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牵动我心里的滚滚巨浪。这般枯燥、煎熬的日子,难道是上天对我懒于修炼的惩罚吗?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我也认。柳生不会再回来了。我收拢起一直以来散漫的心,决意潜心修行。这段没有柳生陪伴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虽然乏味,但足够充实。
我后来听闻刘淑颐年近四十也未婚嫁,柳生仍陪在她身边,他容貌未变,年轻俊俏,而她的青丝从乌黑到灰白,面颊渐渐起了皱褶。柳生对她依是柔情缱绻,抚摸她的面颊时温情依旧,而刘淑颐看向他时,目光却有所闪躲。
我对柳生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从河里的鱼的嘴里听说的,自从柳生离开左岸后我就从未去看过他,有时他会来河边“抚心——抚心——”地叫我,河里的鱼也会催促我去见他。我心知它们不是真的想要我和柳生相见,它们只是心疼柳生求而不得的模样。这些我都能理解,没人想看柳生嘴角的太阳落下,没人想看到他愁眉不展的模样,我也不例外。但我还是选择不见他,我怕我见到他就会对刘淑颐心生嫉妒,她是无辜的。
“抚心,是不是我惹了你不开心,所以你才不愿见我。”柳生落寞地蹲在右岸低语。
我在河底泣不成声。
季冬时我在河底与凋零的万物冬眠,人间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出五彩斑斓的光束,祈愿灯悠悠荡荡地从树梢升起,飘向空旷的夜空,也不知哪一盏是柳生和刘淑颐一同放飞的。
流水淙淙,岁月无声。刘淑颐跳入河里时,我在河底半梦半醒,鱼群的尖叫声像冰锥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我蓦然睁开眼,见一个黑影正缓缓坠入河底,我下意识地向人影游去,游到一半又顿住了手脚,呆滞地看着人影被流水推走。我不愿再掺入别人的因果,不为别的,只因我怕了。
我浮到河面,却见柳生正僵硬地站在河边,一脸漠然地注视着我,随后扑通一声跳入河里。
一直到柳生将刘淑颐抱回岸上我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看着柳生抱着刘淑颐失魂落魄地坐在岸边,刘淑颐的鼻前已没了气息。
我走到柳生面前,试图和他说点什么安抚他的话,可看着他死灰一样的脸,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你还是没救她。”他忽然开口说。
“我……”
“当年的翟玉娥跳河你也是像今日一样无动于衷吧。”他抬头看向我时眼里一片冷光,“这整条河都是你的,你明明有能力救她们。”
“河神就是这么冷漠自私的吗?”
柳生的话比雷电打在我的身上还要让我感到痛苦。
“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故作镇静地回答他。
“那就祝你早日成为河神。”他扬起嘴角朝我轻蔑一笑。
我看着他,以及他怀里的刘淑颐,微笑着点头,转身时差点没站稳脚摔倒在地,脸上不知何时挂的泪,都掉进了河里。我第一次看见我的泪水像雨点一样落入河里。我以为自己从来不会哭,想来是因为我在河里,就算流泪也是浑然不知的。我如今脆弱得像个凡人。
刘淑颐死后,河里的鱼说刘淑颐是因为自己年老色衰,而柳生一直容颜不变,自觉配不上柳生才跳河自尽的。
又到了深夜。没有节日没有烟火,没有星光,两岸升起寥寥薄烟,柳树被白雾包裹,我坐在树下喝空了几坛烈酒,趴在树干上打盹。
一盏黄色河灯晃晃悠悠地荡到了河中央,像极了天上的月亮。我跳到水里对着河灯捞呀捞,却怎么也捞不到。我每伸出一次手,那河灯就飘远去,像是戏弄我般,刻意让我追着它跑。
我追着河灯到了岸边,在河面上看到了一个沉静的身影,像极了玉娥。我抬头看去,却见柳生正蓬头垢面地坐在河边凝视着我,眼里似藏了一个寒冬。
我以为自己看晃了眼,揉了揉眼睛,发现眼前人确确实实是柳生,只是他像是不认识我般,淡淡看了我一眼,随后起身离去。
寂静的河面只剩我一人傻站着,我误以为是月亮的河灯不再搭理我,带着柳生的思念渐渐远去。
真凉啊,这河水。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我从未想到,原来妖也会生病。从刘淑颐跳河那日起,我就汇集不了灵力,变得更加嗜睡,整日沉睡在河底,一睡就是好几月。
再次醒来时,两岸庄稼大旱,曾经被我赶走的顒鸟带着其他顒鸟来作乱,似一夜之间风云变幻,各路问题纷至沓来,让我措手不及。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庄稼大旱后百姓推倒了河神庙,往河里堆石头,要将河填平,以此来惩罚我。而柳生因容颜不老也被前人认作妖怪,被人们抓起来捆绑在木柴上,扬言要将他烧死,还要把岸边的柳树连根拔起,砍做柴烧。
我醒来后就只看到柳生被人用铁锁捆在木桩上,整个人面无活气,已没有生的欲望。他身上曾经耀如烈日的黄衣如今陈旧得似枯黄的败叶。
我问他为何不逃,如果他想逃,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他只答了我一句,这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