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抚心
第二年春末，河下游闹旱灾，百姓们纷纷来庙里求水。我到下游去一探究竟，发现是一只顒鸟在作怪。那只顒鸟迷了路，在刘家村留了下来，吸走了庄稼的水源。我去劝它离开庄稼，回到山林里去，它信誓旦旦地说要走，待我走后转头又去了翟家村，害得两岸庄稼秧苗奄奄一息，百姓又去庙里请愿。
无奈之下，我再次去到下游，再三规劝顒鸟回山林里去，顒鸟始终油盐不进，我不得不出手将它逼退，没料到顒鸟发起狠来力大无比，利爪抓伤了我的右臂，好在海神曾赠我一件法宝，名叫锁妖绳，是一条蓝色长绳。此绳薄如蝉翼，上面吸附着密密麻麻的咒语，我因平时用不上，便用来束发用，此次正好帮上我大忙。
我将锁妖绳从头上解下，万缕青丝顷刻间如瀑布般从头顶泻下，我来不及整理，直把锁妖绳抛向顒鸟，锁妖绳上的咒语瞬时迸射出电光缠绕在绳身，将顒鸟从空中牢牢捆住，拖落到地上，我赶忙上前抬手将顒鸟的灵力从它体内吸出来，直到它再无祸害庄稼的能力才放走它。
我一手将吸来的灵气攥在手心，一手收回锁妖绳，披散着头发，也不顾衣衫破烂不堪，手臂上还流着血，一路蹒跚着回去找柳生。
回到上游时我已再没力气说话，身体几近透明，柳生看见我时声音里满是惊慌，我趁还有一丝力气，快速奔向他，将手里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体内。
“师傅……”
将灵力注入他的体内后我仰躺在树下，望着头顶的一片绿荫，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笑着对他说：“快了。”
“你的愿望就要达成了。”
孟冬时节，河水悄无声息地变凉，河底的鱼儿对自然的感知一向灵敏，只要见有落叶飘零，它们就会成群地哀叹，岸上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它们的眼。它们因知道得太多，有时过于聒噪，不聒噪的时候基本都在河底窥伺岸上的柳生。
柳生初化成人身时，河岸边的鸢尾花成片开放，朵朵向着他生长，凡他走过的地方，草会更葱绿，花会绽放得更加芬芳馥郁。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金光，一身黄衣如日光般热烈，初生灵识的精灵一见到他便会被他勾去心魂。然而比他的衣衫更让人挪不开眼的是他的笑颜，他的薄唇红润有光，齿白如玉，牵动嘴角时，仿若在人心里留下了一道彩霞，久久挥散不去。
柳生拥有人身那一日，我在河底呼呼大睡，他来到岸边，一遍又一遍地大叫着：“抚心——抚心——”
我从河底浮到河面，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双目对视了许久也没认出他来，直到他开口叫我师傅，我才靠声音认出他是柳生。
柳生盯着我看了许久。我因他长得比我貌美，不愿看他，他反而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笑容逐渐生魅，魔爪不由自主地伸向我的长发。
我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开他蠢蠢欲动的手，抱手傲然道：“你都修成人身了，还想要再从我身上汲取灵力？你可别太得寸进尺。”
柳生收回手摸了摸头，讪讪地笑道：“原来你早就发现了。”
“我若是连这点能力都没有，当初怎么敢收你为徒。”
“师傅真厉害！”柳生迎合完，满怀憧憬地问：“那师傅什么时候带徒儿游历人间啊？”
柳生的眉眼实在生得精美，我怕多看一眼就会像那些不矜持的精怪一样沦陷进去，随口答了一句“明日”，随后便逃似的潜入水底。
翌日，柳生早早等候在岸上，见我从水底出来，神情扭捏，又强装镇定地走向我，从身后鬼鬼祟祟地拿出一朵洁白的玉帘花伸到我面前，腼腆地说：“送给师傅你的。”
我呆滞了两秒，心里竟有烟花炸裂般的美好涌上心头。
柳生见我无动于衷，垂下璀璨的眸子想将花扔到河中，我立即抬手拉住他的手，轻笑着对他说：“给我戴上。”
柳生为我戴花时我的鼻尖正好到他的颈肩。柳生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青草的清香，夹杂着太阳的干烈气息，混合成仲夏如梦似幻的气味。
我感到自己就要醉倒在他宽阔的胸膛。
柳生抚住我的肩，让我免于在他身前瘫软下去。他满脸欢喜，额前的青丝被风拂到面颊上，他说：“师傅，以后我两可以一起在人间过除夕了。”
我说：“人间不只有除夕节，还有一个节，叫七夕。”
那年冬天我们在翟家村正式度过了第一个除夕。之后我们离开翟家村，去了许多地方，我们一起看皮影戏，听说书人讲故事，吃遍城里有名的酒楼，在中秋节学会了做月饼，又在除夕夜在桥上吃着糖葫芦看烟花，吃来看去，我两还是最喜欢吃翟家村程老头子做的桂花糕，最爱看抚心河的夜景。
上元节时街上人声鼎沸，各式各样的花灯应接不暇，将夜市映如白昼，往来的行人摩肩擦踵，人人脸上俱是笑颜。我和柳生也涌入人群中，因周围人头攒动，我个子较矮，柳生将我紧紧圈在怀里，伸手护住我的头和肩，生怕别人磕碰到我，待走到人流较少的地方，他才将我放开。
柳生站在花灯边看谜题，花灯的红光映射在他的脸上，柔和了他脸颊的棱角。柳生亮晶晶的眸子里有一物我曾在玉娥眼里见过，似一道亮光，暖时柔情似水，冷时又如刀刃般冰凉。我在柳生眼里看到了和玉娥一样的柔光。
“我们放天灯吧。”我说。
柳生点头答应。我们走到摊贩处买了两个天灯，我在上面题字：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似今朝。写完后我扭头去问柳生：“你写了什么？”
“和你写的一样。”
柳生说完就放飞了天灯，目光随着天灯远去。
我望着两盏天灯在幽蓝的深空慢慢远去，心里仿佛有什么小妖在偷食我的心头肉，疼痛难忍。我偏头去看柳生，他仍旧凝望着天灯，眼底忧暗，整个人安静得像不曾被月光眷顾过的山谷。他身上的黄衣也素静了几分。
我垂下眸子不再看他，心里感到一阵酸涩。我不明白他为何要骗我。其实我早就看到他在灯上写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上元节过后，我的话少了许多，柳生发觉了我的异常，想尽办法逗我开心，有次不知他用了什么香蜜，吸引了成百上千的彩蝶围绕着他打转，他将彩蝶引到我的身旁，拉着我一同在山野里狂奔。
“不痛快的时候就向前狂奔。”柳生紧紧拉住我的手，向前大喊道：“只有一直向前才能将烦恼甩于身后！”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拼了命向前，捏的我的手都快碎了。我望着他拼尽全力的模样，忍不住想，难道他也不快乐吗？
渐渐地，我越来越跟不上他，而他仍然像根刺一样不管不顾地向前扎去。
我撒开他的手，独自停留在原地，望着他渐渐脱离我的手，像断了线的纸鸢一样离我远去。
奇怪。有时人是能预测到终点在何处的。至少在这一刻我已经意识到我不会是柳生的终点。
也许脱离我的手他才能获得开心。
趁我还记得来时的路，我打算原路折回。
我刚要转身，柳生却像一阵急促的落山风，带着山间的风采朝我奔来，随后毫不犹豫地将呆愣的我拥入怀中，扑倒在花丛里。
霎时间，整个世界颠倒在我眼中，我渺小得宛如一只爬虫，柳生的声音是那么真实缠绵。
“师傅，不要不开心。”他轻声说。
柳生将头埋在我的颈肩，胆怯地用鼻子轻轻触碰我的脸颊，再次轻声说：“抚心，你不要不开心。”
我记不清我的眼泪是在哪一刻流下来的，我只知道，一向对我言听计从的柳生对我撒谎了，他对我开始有所隐瞒，看向我时眼睛里的柔光变得逐渐冰凉。可他现在又那么情意绵绵地叫着我抚心，想要我开心。
世间的情爱，难道就是这般心酸的感受吗？
我迫切地想要回抚心河。我推开柳生，站起身来往溪流的方向一路狂奔，只要跳入水里，我就能顺着溪流回到抚心河。
柳生错愕过后，也跟在我身后追赶我。
溪流就在山间，我一心只有逃的念头，不敢再回头看柳生。
我跳入河中时，柳生忽然像发了疯一样大叫着我的名字，随后也跟着我一头扎进河里。
柳生不谙水性，入了水中也不往河面游，反而拼命往水底游，想要找寻我的身影，还没潜到一半便中途失去了意识，我连忙折返回去找他，没想到却被他牢牢抓住双手，一股劲地拉着我往河面拖去。
冒出河面后我甩开他的手，忍不住对他吼道：“你跟着我入水做什么？嫌自己命长吗？你不是最惜命吗？”
“师傅，徒儿错了。”柳生着急地再次抓住我的手，哀求道：“你不要动不动就跳河，我……”
“你什么？”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河水。
“我怕水。”
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伸手将他额前的碎发顺到鬓角边，笑道：“你师傅我以后可是河神，我入水你着什么急。”
柳生的脸吓得苍白如纸，血色全失，他颤抖着声音说：“师傅，我错了，我们回到岸上再说吧。”
我没想到柳生这么害怕水，不再多言，立即将他带出水面。
回到岸上后柳生坐在草丛中默然不语，身上湿透的衣衫在灵力的运作下迅速恢复如初。静坐了半晌，他才开口说道：“河底好冷，师傅平时在河里不冷吗？”
“冷啊。”我说假话。有灵力的维持，我能对一年四季的温度没有感知。
“等我以后不怕水了，惹你生气不愿见我，我就来河底陪你。”
我抬头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会一直陪着师傅的。”
回到翟家村后，我和柳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程二老头子那儿吃桂花糕，去的时候程老头子已经不在了，卖桂花糕的是他的孙子，好在味道如初。
吃饱喝足，我与柳生在河岸分别。我刚走到河边，就见河里的鱼儿成群地浮在河面，朝岸上四处张望，我回到水里后发现那群鱼还是在河面观望，半晌后才恍然大悟她们不是来迎接我的，而是来看柳生的。
罢罢罢，谁让这周遭的精灵这么多年就没修出个相貌好的，柳生是除我之外的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