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烟迷眼
“陛下怎么来了?”
栖梧宫正殿侧厅中,子南玉倚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抬眼望向正踏入此地的武皇。
武皇没有作答,只边走,边凝神瞧着他。
没得到应答,子南玉也不显尴尬,轻轻笑问:“陛下是来看看臣究竟病否?”言罢他笑笑,笑意虚弱又美丽,似是打趣道:“不必试探,臣这幅身子的确病得厉害。”
闻言武皇不禁皱眉,似很不喜他这番话,走到他榻前站定,声音也沉了些:“朕就不能是关心你才到这来的么。”
“能的。”子南玉没有起身的意思,倚坐在美人榻上,对着面前皇帝微微颔首,略作礼意,说:“臣感怀圣恩,叩谢陛下。”
武皇眉皱得更深了。最近一年她常为皇夫皱眉,眉心隐留下道浅浅的细微,像一条抹不平的裂隙。
大约真的很不喜这几句,她没接话,转身坐在榻前椅上,召来御医细细询问,从脉案用药到饮食,全部过问一遍才罢休。
御医在此站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得以告退。问罢武皇似是放心了些,眉间稍展,坐在椅上静静沉思。厅中好一阵无话。
子南玉手边的小案上摆着个琉璃香炉,小巧雅致,淡淡香烟自内飘出,缕缕扑在武皇的袖摆。
武皇问:“今天熏的什么香?”
子南玉道:“陛下怎么还待在这。”
一问一应,直将她面色应得沉了几分。半晌,她才开口:“你赶我?”
子南玉翩翩微笑,摇了下头:“没有。”
武皇板着脸道:“这是朕的后宫,朕想在哪里,便在哪里。”
子南玉听了她的话,脸上的笑弧度未改,却渐渐凉了下来,隐约噙着冷谑:“是啊,我没有拒绝你的权利。我是你昭告天下娶回来的礼器,你用皇夫的身份把我变成你的附庸。以你为天,为你所用。”
武皇脸色随着他的话变得愈发难看,子南玉见到,笑道:“啊……又错了。不该称你我,须得摆正自己的身份,应当称,您,臣。”
武皇站起身,抬手扶抬他的脸,拇指重重摁在他唇瓣上,声音阴沉:“你在朕面前称什么都无所谓。但别激朕。”
子南玉仰面望着她,面容没有丝毫畏惧。他的脸庞就靠在她掌中,雪白的脸被明亮日光一照,白得几乎如光河碎雪,晃人眼,似乎下一瞬他就会在光中如雪化去,再寻不到痕迹。
武皇看得没来由心悸,下意识想用手捧紧他的面容,不料子南玉却轻轻偏头,往她掌中靠了一分,抬眼清凌凌地望着她,虚弱的淡色双唇轻吐出几字:“你多久没碰我了?”
武皇一愣。
“尝腻了旁人,又想起我了么。”
刹那间武皇脸色陡变,难看到无法形容。
子南玉仍在轻声说话,武皇的拇指摁在他唇上,柔软的唇在她指腹轻动,可以感知他每个字的振动:“又要,强迫我了么?”
帝王的手霎时抽离,远远地收到身后,就像是急于证明什么。
子南玉笑了下,笑容实在苦涩。他道:“多谢。”
厅中又陷入长久的沉默,明亮的放晴日光投入,将整厅照得朗朗光辉,可她却觉得冷。
很久之后,武皇重新坐了下来,将手伸向子南玉手上,轻轻握住。她说:“春来了。南玉,今年我们去看看归雁好么?”
子南玉没有回握她的手,淡淡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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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定王府中,恭定亲王收到了平康的消息,陷入沉思。
将陛下对宗亲的注意力,移聚在静王身上……恭定亲王拨动手上的菩提珠,心道:如何做呢……
思索的同时,她也在想风临为何提起静王。她认真回忆了下静王这人,只觉是个寡淡内向,不声不响的,成年累月待在藏青山上。
恭定亲王倒不觉得她对修道有多诚,但她大约性子如此,就喜欢这样远人烟的生活。宗室皇亲们跟这个静王也交际很少,印象很模糊。
定安王怎么盯上她了呢……恭定亲王不免奇怪,沉思之际,脑中忽而灵光一闪,想到个绝好的主意。
她把菩提珠串飞快套在手上,当即叫来属官道:“快去写份奏文,请问安面圣,就说吾有好东西要进献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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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皇宫的空中散着暖暖的倦意。雨后的南皇城清新干净,各处整洁如洗,些许潮气还未散尽,凝在风中,拂面时如湿丝拭过。
栖梧宫前,一队二十来人的长队停步,打眼望去大多是内侍宫女,有十来个手里都捧着怒放的牡丹,颜色甚娇甚丽。
队前站着一穿官袍的、一个穿华丽内侍监袍的,竟是慕归雨与梁佑元。
风依云带着人出来时也意外,梁佑元倒也罢了,慕归雨这个外臣怎么会在?
像觉察他所想,慕归雨微笑着行礼,将一道金牌举起,示意给风依云,“殿下,昨日臣家中花圃第一批牡丹催出来了,见形容极好,特进献给陛下。陛下看了觉得模样可喜,便叫臣给皇夫殿下送些来。”
风依云瞧瞧花,又瞧瞧她,扯着嘴角笑道:“这就稀奇了,论花向来是荣家头筹,今年你的牡丹竟比她们夺先声。”
慕归雨笑道:“凡事就怕用心。臣精诚所至,牡丹有感,便展花颜。”
“哈哈。”风依云假笑着敷衍两声,又挪眼朝后头瞥了下,笑容微凉。他问:“你们这是从哪里过来的?”
梁佑元微顿,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悄悄与慕归雨对视一眼。慕归雨没作声,梁佑元答道:“回殿下的话,奴与大人是从北皇城来的。”
“吾问你,进了后宫后,你们从哪来的。”风依云硬声道。
梁佑元只好说:“回殿下,奴是自景明宫来的。”
“呵。”风依云冷笑一声,不咸不淡道,“什么时候后侍领花,可以抢在皇夫前头了?”
他看向慕归雨:“慕大人,您拿我们栖梧宫当礼,踩去讨好刘昭仪啊。”
慕归雨立时敛笑,深深作揖道:“臣下岂敢。臣自北皇城东入后宫,想着路上景明宫近些,栖梧宫远些,便自作主张按远近送去。是臣愚莽,思虑不全,冒犯栖梧宫,还请殿下恕罪,皇夫恕罪。”
说着慕归雨一撩袍,居然要下拜行礼告罪。
风依云出言制止:“行了,慕大人既有这心就好,做就不必了。省得叫人看到,还以为侍郎巴巴送花上门,吾却使小性刁难。”
“放进来吧。”他丢下一句话,转身入宫,身后宫人们打开大门,慕归雨与梁佑元皆行礼道:“谢殿下宽宏。”
一队人捧花入宫,风依云给了良泽眼神,后者立刻带人上前,使唤那些人将花放置不同地方。
庭中人来来往往,风依云站在庭中小亭之下,慕归雨上前去,再作揖道:“适才是臣思虑不周,容请殿下许臣面见皇夫,诚心告罪。”
“父亲睡着,还是算了。”风依云说着又不着痕迹看了文雁一眼,文雁马上会意,带着宫人退到亭外阶下,不远不近的位置,看似在盯着搬花的人,实则在为亭中人把风。
风依云压低声音道:“慕大人,演差不多就行了。进宫一趟,是不是有事要吾帮忙?”
慕归雨在旁深深看了他一眼,轻轻笑道:“这次真没有。”
风依云微愣,扭头看她问:“只是来送花?”
“只是来送花。”
“哈!”
风依云猛地别开脸,不再看她,假笑道:“真有意思。外面都打得乌烟瘴气,你却还有闲心各处送花。当真好雅致。”
慕归雨在他旁侧凝神瞧着,无声笑了会儿,才说:“好吧,其实臣是为着刘昭仪来的。”
“哼……吾就知道。”风依云听后脸色稍缓,却还阴阳怪气了一句,“要没盘算,大人平白无故怎么可能送这许多花进宫。”
“哎呀……”慕归雨摇摇头,无奈叹笑。
静了会儿,慕归雨似想起什么,抬手冲一个捧着粉白牡丹站了好久的宫女招招手,对风依云说:“光顾着说话,差点将这个忘了。”
风依云瞧去,听到慕归雨在旁缓缓说:“这株牡丹是臣为您单留的。”
风依云原在打量那宫女,以为有什么身份,听罢才注目那牡丹。
此牡丹花瓣粉白洁净,细如羊脂,花丝如羽,粉艳雪腴,实色光清莹,教人见之心爽。
宫女将牡丹放置在他们亭中桌上,低头退了出去。
慕归雨道:“天眼见要热起来,这花颜色清爽,您摆在哪处,烦闷时瞧着,倒也有些意趣。”
风依云道:“这株牡丹不似凡品,劳大人费心了。”
“看来这礼送的您还满意。”
风依云哼一声,扭过头道:“倒比景明宫的强。他送的礼,吾尤为不喜。”
慕归雨问:“他送了什么?”
“笼。”风依云冷冰冰道,“去岁生辰,他送了吾一个镶翡嵌珠的金鸟笼。”
慕归雨这样的聪明人,哪里不明了他话外根由,不仅没有冒然接话,还将面上笑容也淡了几分。
风依云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树影,那里一片碎光晃动。他似被光晃了,星眸微眯,秀眉也隐隐蹙了几分,低声道:“吾最不乐见囚鸟,他偏送吾笼,难道还不够讨厌么。”
“为着这笼,吾恼厌至极,当天便把陛下送的红点颏放飞了,连这鸟笼也抛出去。”
风依云低眸惆默,少顷,开口低问:“你觉得,我们在这里,像不像个笼中鸟?”
慕归雨停顿片刻,道:“殿下金尊玉贵,缘何自困郁情——”
“吾的话你难道不知其因?”风依云睨向她,忽伸手自桌上花株摘下一朵牡丹,甩丢给她,冷冰冰道,“你若再假模假样,吾这一年都不会同你再讲一句话。”
小皇子若说这辈子不讲,那是气话,可若讲出具体的一年,那么就是当真的。说一年就真会一年不讲话。慕归雨没再笑了,沉默半晌,转头看向亭外天,说:“像。”
“不仅是您……栖梧宫里,一共有四只囚鸟。”
慕归雨微笑着抬起手,垂眼看向指间的花,指腹捻着花梗,慢慢转动,边转边道:“一个囚于宫,一个囚于血,一个囚于恨,一个囚于情。”
“五个。”
突来的插话令人微感意外,慕归雨抬眸望他。
风依云正看着她,清泠泠的眼眸静得过分,显出点冷来。他盯着她道:“是五个。你忘记算你自己了。”
转动的花忽然停住,似是力道未控好,拇指指甲掐进一点花梗,在绿枝上割出一小道伤口。慕归雨垂望花朵的眼一点点睁大,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很可笑的话,对上风依云的眼睛,忽然发出了很大笑声。
风依云没笑,在她笑声里,他就这样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她。
在这样的注视下,笑都变得没意思。慕归雨的笑声渐渐熄了下来,随风淡去,只剩弧度挂在嘴角,看着他。
“花掐断了。”
风依云淡淡丢下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了。
慕归雨垂眸看向手中,发现牡丹果真已自花梗断折,花早重重砸在她手背上,有气无力地看她。手背微疼。
她此时才觉出这力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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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宫中,刘昭仪正看着满殿的牡丹喜笑颜开,一边赏着,一边伸指点道:“哎,把那盆冠红摆到本宫寝殿的漆木雕花架子上去。”
“是,昭仪。”
他心腹在一旁奉承道:“花儿好,那慕大人也是有心,说想着现在天气仍有凉意,恐早放的牡丹娇嫩难禁,思量着路线,先给昭仪送来,真真儿是个懂事的。”
刘昭仪大为开心,抿嘴笑着走进去,款款坐下,说:“难为她一番心意,嘴甜殷勤,又费心弄了这许多牡丹来。待见了敬言,本宫自不会忘了提她。”
“昭仪当真仁善。”
然抿一口茶后,刘昭仪却收了些笑,压低声音说:“可敬言让她带的话,倒叫本宫犹豫……本宫也不是没有那个心,但……先头的试探已叫陛下强压了下去,短时间倒不好再试。”
“昭仪,皇夫若动不得,不如暂时放一马。他难碰,惠兰宫那位可没那么大的尊位。”
刘昭仪眼睛一亮:“你说的不错……确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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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某处斗鸡社中,潇湘郡王风绮如正与友列站座上,观望台上雄鸡打斗。
周围鼓气声、叫好声、斥骂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风绮如身处其间,也是高喝下注,举手投足间一副纨绔模样。可若有眼光独辣的人留心观察她一会儿,便可发现,她虽声响大,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意。
她正看着,身后来了个府里的随从,不声不响走到她一旁,悄声低语了两句,风绮如听罢回首,眼神微异,先遣其回去,随后很快便找了借口,脱身回府去了。
到了府上,她迅速往自己密室赶去,见了平康。待听完平康转述的话后,出乎意料,她很果断便答应下来:“殿下想让吾帮忙与北疆走信,这事不难。吾的封地原本就在华京与北疆之间,往来也不引人注目。”
说罢,她略一沉吟,道:“这样,给吾两天时间,两天后吾会将具体路线亲递与殿下。”
她与平康说得轻松,在送走他后,面色却变得严肃起来。在房中踱步两个来回,风绮如立刻叫人约了同为宗亲的宁平郡王,当日下午便密见于京郊某山。
路上车经过鸿文道附近,风绮如在车中隐约听得吵闹声,抬手推窗看了一眼,见是一群学子在和一群穿青袍的起争执,她略瞥了两眼,便把窗关上了。
到了会面地,宁平郡王正遮面挡头地等着,风绮如哭笑不得,上前招呼。宁平郡王四下盼望,低声问:“瞧你说得严重,叫吾来,是有何事?”
风绮如再三犹豫,还是将要帮风临搭信路的事告诉了她,并说:“泊真,你的封地就在吾邻侧,若得照应,此事便更加稳妥。你与吾同为宗王,自是明白这些年求存艰辛,吾观今朝三位皇女,唯定安有龙气,吾笃定她是我等唯一的机遇。只要你肯点头,都不必露面,只需稍加应策,放吾的人马通行,日后便是襄龙之功啊!”
她说得激动,未料宁平郡王的眼睛逐渐瞪大,最后近乎惊恐,尖声打断了她的话:“住口!吾以为你是赌钱输了、亦或是惹了什么麻烦,收不得场,才把吾唤来,却不想是杀身之祸!”
“这事吾没法帮你,也帮不得你,看在过去多年的交情上,这事吾只当没有听过,今天也没有见过。你、你自去博功罢!”
飞快说完,宁平郡王便欲速速离去,如同躲祸一般。风绮如定定凝视着她,不恼也不急,只道:“好吧。泊真,是吾对不住了。你走吧。”
宁平郡王大叹一口气,想劝她,又不知为何作罢,快步离去,却不料转身还未走出几步,便觉脑后呼一阵风刮来。
“咚!”
惊山震林的一声闷响,骤然将整片林的鸟都惊飞,风绮如低头看向倒地的人,身后鸦雀“呀——呀——”地仓皇飞起,抖下许多黑羽。
她望着已不动弹的宁平郡王,慢慢地,抬手丢下了手中的铜棍。
只有小臂长的铜棍沉沉跌在地面,磕起金属的闷响,一端繁复花纹沾着血,滚地时粘起许多泥土,它身上带着的袖内香气,也为泥血之味所污,逐渐淡去。
“泊真,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