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造势 (一)
还是慢了一步。
虎贲军的脚步赶至京内外城十六门时,赴祭的秦魏诸人早出了京城。她们好似早有预料,半月前上的奏文也是称入京二日便返,离京格外顺畅。
而没见到人影,搜检自然无从谈起,饶你手里拿着什么金言御令,没见到人你要怎么使?
荣恒威闻讯气极,立刻下令遣人出城去追,她笃定了秦一伙人有猫腻,直言手下追不到人就不要回来,结果人家轻骑快马,奔驰就是老本行,出京绝影而去,荣的属下沿路去追,愣是两天没寻到人影。
虎贲兵累死累活在大道边休息时,却见着道边一棵树上早被人拿刀刻了字,歪歪扭扭,上书:此处距我等仅八百里,再勉再励。
几个虎贲兵当时便将树砍了。
属下灰溜溜回来,被荣恒威狠罚一顿,荣恒威灰溜溜去皇城复命,回来被连降三阶,好好的官成了“代领”,其中恨如何能言。
偏她在金殿之上无处辩驳,武皇只淡淡一句“她是怎么进的京啊?”,荣恒威便只有跪下磕头告罪。就这,还是陛下有意回护的,朝上御史借着这劲儿,不知从哪翻出件旧事,就皇城督监不力的罪名,于上朝时狠狠弹劾了她一通,喊的都不是降官,要把她治罪呢!
散了朝荣恒威火冒三丈,回到府上对着阿猫阿狗一通撒气,仍不解恨,于屋内气喘吁吁对手下道:“官都差点撸了,还不够,那几个鸟人居然要把老娘送到白沙州去![1]狗御史,只会张着一张嘴!还有那个崽子,同她娘老子一样可恨……娘的,我早晚要弄死她们。”
可她骂了一通,却始终不敢对龙座之上的那位有只言片语,背后都不敢,当面更是连头都不大敢抬。
她算是个武粗人,一向不善揣度圣意,那日去皇城复命时,只觉得眼前那陛下较往日更为可怖,可她暗自去看时,明明见陛下面上平淡无痕,半个表情也无,心里悚然,更拿不准。
其实不然,那日她的感觉有几分对,武皇心情的确极差。荣恒威这个武人察觉到的异样,是龙座上压抑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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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现身的当夜,武皇去试探了皇夫。
无果。
她将风依云扣下,一边吩咐,一边静等皇夫动静。期间皇夫仅遣了一次人来询问,在得知皇子在紫宸殿后,便不再来人。
夜黑了,武皇坐不住,她动身去了栖梧宫。
皇夫待她还是那样,淡淡的,如一个漠然臣子对待君王,唯独不似夫妻。情感的交流近乎荒漠,这个男子对她周到的只有礼节。
外人也没说错,这一年他们的关系的确稍有缓和。不过,也仅不过是缓和到这地步罢了。武皇知道,他是为了依云的将来。
试探了几句,看不出异样,武皇略饮口茶,像是有意刺激,又像带了两分真心,对他说:“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果然,她看到了皇夫不可置信的目光,同先前一样,里面藏着厌恶、悲愤、痛苦,甚至恶心。随后是皇夫的大怒。
她静静看着皇夫那伤人的目光,心隐隐刺痛,脑中却在比对他的反应与先前有何不同。
被赶出栖梧宫后,她站在宫门口垂首,似乎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同,若她的南玉知晓女儿还在世,必然不会是这个反应,他那样温柔的人,藏不住的。非要较真有无不同的话,也是有的,悲愤厌恶较上次更浓了。
不知道该不该松口气,但她知道绝不值高兴。
暂且搁下皇夫,武皇返回紫宸殿,放回了风依云,笑着告诉他不许将此事告知皇夫,风依云应下了。之后她未及坐定,便接到一连串扫兴的禀告,她一边严令虎贲军搜京,一边派人连夜快马通知沿路各州府,若遇秦魏一行人,立时拦下。
然而偏偏就只慢这一点时间,就只慢这一点。
那伙拜祭的北军打着这一点时间差,像是早计算好的,沿着僻道,一路飞也似地窜回了她们的地盘。
抓不到人了,而这边定安王现身的消息火星又像是给风吹了,忽地烧起来。
消息传得太快,无论是作为朝政惊案,还是诡事异闻,这个消息都传的太快了。
不过两天三夜,定安王现身的消息竟传遍了整个华京,继而飞向整个武朝
朝臣世家暂且不提,民间的议论可谓五花八门,有人道定安王杀孽太重,地府不收,变成恶鬼游荡在陵墓;有人说她是根本没死,蛰伏一载,在此时现身,是有图谋;还有人说,那就不是定安王,乃是人看错了,自己吓自己的。
然而传的最多的版本是,定安王当初乃是为人所害,含怨而死,其怨恨难消,实难往生,因而冤魂不散。
四天时,武朝街角已有人讲起“定安陵三显异奇兆,幽魂冤惊扰天上人”的故事。
第六天时,连驻京陈使都来问过此事。
闹得这样大,朝中反应亦显激动。不仅京中大搜,当天安陵在场的人尽数被内卫询问过,可疑者甚至被当场扣在家中,以待清查。
名义上是打着寻皇女的旗号,实际是什么意味,明眼人自品得出。
作为当日在场的人之一,李思悟那晚一回到家中,便惊动了整座荣昌国府。李家最尊的长辈,她的外祖母李檀连夜赶到族中礼堂,厉声将事情确认数遍,得知真有个疑似定安王的人出现,李家众长辈都面色难看,慌忙商议对策。
“这如何办?偏偏今天在场……”
“若是陛下疑起,怎生是好,她曾经还是定安王的伴读!”
“小儿胡闹,为族里添了这样大的麻烦,一会儿自去领罚!”
其母李海云更是气急,指着李思悟道:“我说了多少遍,叫你不要去不要去,你偏不听!”
她外祖母李檀也冷瞪她一眼,“实在任性。”
李思悟跪在冰冷地砖上,腹部疼痛,忍不住捂着弓起了背,她母亲见了,道:“把腰板挺起来,长辈面前也不注意姿仪么!”
李思悟蜷起手指,小声道:“女儿不是有意,只是今日被殿下给了一脚,现下还没缓过来,才懈了身形……”
李海云一愣,还未追问,李檀便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定安王踹了你?可有人看到!”
李思悟不明所以,以为她关心自己,道:“那时我忙着应付,并未留意,应当有吧……”
“好!踹的好啊!”
其二姨母李海知立刻拍手喜道:“如此一来,你便可脱了干系!”
李思悟脸一点点白了。
李檀吩咐道:“海云,你立刻上书,给思悟告假,对于伤病几句带过即可,连夜递上去。海知,叫家里御史台的人,弹劾安陵陵丞督管不力,致使贼人混进,重伤李思悟!”
二人立刻行礼道:“母亲放心,都省的。”
李檀又叫来几人,连连安排,一时间堂中人影往来,分外忙碌。唯有李思悟一个跪坐在地,仰头望着那些往来站立的人,身形完全被她们的影子盖住。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终于想起还有个人在这,李海云总算自外折返回来,俯身对李思悟道:“回去吧,让你父亲把府医叫来看看。”
丢下这句话,她又匆匆赶回李檀身边,悄声说着什么。李思悟缓缓起身,捂着腹部,一步一步独自挪出此堂。
外头庭院主道两旁站了一排侍女侍从,都是李家各人的亲随奴仆,他们不被允许近前。有个女侍见李思悟出来,立刻站于庭中侯立,李思悟走到面前,由她扶着,问:“克己,怎么是你,仁束呢?”
女侍道:“受罚去了。”
李思悟合上嘴,神色消沉着颔首,缓缓出了此院。
然此时仍未结束,即便暂时解围,此时京中也不适宜她待,家中正思虑着,赶巧在此这几日,谢家老太君过寿,因时候敏感便没有大办,仅低调处之。
李海云等人前去送礼时,于谢府遇到了同去拜寿的慕归雨,闲话间慕归雨提起了武皇前年命修的行宫近来有点小问题,她的好友正为此发愁,请教了李海知李海云几个问题。
李海云等人暗暗留意了,回家说起此地,李檀也觉得是个好去处,便即决定设法将工部的李思悟派去行宫处暂避风头。
李思悟离京那天,北疆的快马急奏恰好擦身入城。
在议论渐盛之时,北疆一封奏疏,直接将舆论推向高潮。
其上写道,她们前几日于巡疆时发现了昏倒在路边的人,疑似定安王,带回去后核实,发现确是定安王本人,大为惊喜,当日书文快马赴京,向尊敬的陛下禀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并于文末写了一大段祝言贺词,恭喜陛下的爱女失而复得。
在奏文发京的同时,北疆镇北军统军府、镇北将军府于北原张贴告文,通告全域定安王未死的消息。
华京炸了锅。
一时间定安王之事登顶武朝舆潮,物议如沸,而其中最为焦额的无非当时参与此事的人,闻讯不免惴惴不安,多方探听。
不久,事发地北疆咏春府刺史徐丹水随奏疏入京,两日后朝会入朝面圣,面述定安王事始末,所言与奏疏相差无几。
她未就奏疏模糊处补述,也未对定安王如何回北之事作说解,反而在言罢后,立刻下拜,只道:“殿下楠安遇险,流离失尊,颠沛一载,受尽苦楚,臣诚请陛下顾念殿下旧载苦劳,降圣恩以昭其身!”
未说罢,四周目光已杂然投来。武皇知名心腹祝勉意味深长道:“未及拜见,先请功赏,北地民风飒爽啊……”
祝勉,字行健,时任门下侍郎,寒门出身,尤受武皇信赖,常出入宫禁,朝中都道她晋升侍中不过这一两年的事。其长子四年前入缙王府,今为侧君,有一女。
徐丹水抿了抿唇,面色微沉,却仍有条不紊道:“实是见殿下受苦良多,不忍明珠继为尘土所蔽,故而斗胆面乞圣恩,惟愿复殿下当有之身份。”
说话时,她将“当有”二字要得极重。
其真意也不言而喻。
祝勉勾唇微笑,不着声色望了眼前面的丞相尚书们。
有三两人上前说了几句,也都暗含锋芒,言语间指她仗着镇北军的势,徐丹水受下了,即刻反唇相讥,只道:“此番进京面圣,本是为定安王殿下一事,不曾与旁的生干系。殿下走前也只说,受了委屈,不图别的,只盼能早归家见父母,亦不麻烦秦老将军等人,只教我来述明便是。本就是不愿生出事端,若大人执意攀扯,那有的话就不得不计较一番了!”
柳尚书暗暗听着,面容平静无波。倒是殿中顾氏子弟,闻言表情尤为复杂。
徐丹水两方话语机锋不断,前列红紫袍们到此时却未出言,子丞相亦不作声。
陛下尚未发话,态度不明,朝中人精明者众,此时必然要观望。
正短默之际,不想殿靠后方忽有人动起,魏泽执笏板上前,飒飒一拜,当着满朝文武,对龙座之上的武皇高声道:“臣监察御史魏泽,思朝律议言,冒然进谏,恳请陛下依旧言功过,对定安王公行赏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