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异闻乱局
明宫华堂内,一众百余人宴聚华厅,放眼望去,皆是朝中臣官、世家子弟。道宾客身份非富即贵,却不足为奇,皆因此宴为缙王风恪所设。
她近来心情大好,刚办了两件得意事,正逢雪天,便大手一挥包下京中最豪奢仙羽台,宴请群僚。
仙羽台建于京中玉镜湖中,玉镜湖依山环林,景致绝佳,湖中有一小岛,上有棠花数百、梅花数百,春冬皆有妙景可赏。此岛还有则趣闻,传说古时曾有仙人踏云而行,路过此处,迷于此处景致,不觉于岛上巨石枕臂小眠,醒时飘衣逸去,悠悠自仙带上落下两枚洁羽,一粉一白,落至岛上,一片化为棠花林,一片化为梅花林。仙羽岛之名、之景,由此而来。
此地究竟有无仙人到过,无法可证,然于此处华台玩乐宴饮,却真真快活似神仙。
楼台华美宛若金阆苑,装画饰点如卧仙之台,楼内明厅内长桌群列,歌舞不歇,管弦笙乐,婷袅不绝,楼外大雪纷纷,阴阴蔽蔽,十分适睡,又为屋内暖气歌乐一烘,正正是最宜享乐笑宴,梦醉一回。
慕归雨座位很靠近风恪,于右不过相隔二人,看来最近十分受喜。
酒过三巡,风恪似入妙境,脸上显出笑意,与身旁人说笑几句,转过头来对慕归雨举起杯,笑道:“慕大人,吾是要敬你一杯的。”
慕归雨拿杯起身,面朝她道:“岂敢岂敢,殿下真是折煞在下了。”
风恪笑道:“多亏了大人的良策妙计,吾方才能压那小妮子一头,教她明白什么叫长幼尊卑,此间利害不必言说,大人如何受不起吾这一杯呢?”
慕归雨微微躬身,将酒杯低于风恪,微笑道:“真论起,当是在下应敬您。若非您肯抬举,在下昏昏碌碌,又如何有施展抱负的机会呢?在下当敬您千百杯才是。”
说罢,她低手轻碰风恪酒杯,而后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风恪见状大笑:“哈哈!慕大人果然是锦心绣口,吾说不过,说不过。如此,那吾便受大人一敬了?”
慕归雨微笑道:“该当的。”
一旁人应和道:“岂受一杯?殿下,照她方才的话,还有九百九十九杯要受呢!”
风恪大笑,慕归雨道:“诸位饶了在下吧。”
正说笑间,却见明厅极远处的门被敲开,有人急着赶在门口,风恪身边的皋鸟立刻前去,几人在门处交头接耳说了几句,皋鸟面色凝重,执手飞快沿着墙边路绕回风恪身侧后方,抬手欲密语。
风恪此时酒意正酣,身边又都是近来得眼的人,便挥手道:“哎,不必了,直说便是。”
皋鸟脸色为难,犹豫道:“殿下,还是……”
风恪道:“叫你说你就说。”
皋鸟心知她脾性,不可以再在众人面前违逆,硬着头皮张口,只是将声音压得极低:“殿下,皇陵有人来讯,称……称见到了定安王……”
“谁?”风恪扭头看她,拿着酒杯,似是没听清那个名字。
皋鸟只好又说了一遍:“有人说在皇陵见到了定安王。好些人都见到了。”
“胡扯。”风恪扭回头,嗤笑道,“死人要怎么见?莫不是她也丢了魂。”
皋鸟低头思量着,还没说话,外头又有人急匆匆叩门,风恪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示意身旁另一个亲随去问。哪想这亲随去门口一趟,回来比皋鸟脸色还要夸张,急忙忙来报说:“殿下,刘侍郎、谢学士的人都来了,都说、都说……”
风恪道:“都说什么!”
“都说她们看见了、看见了定安王……”
哐当一声,酒杯猛砸在厚桌上,巨大的噪音惊了乐师,弹出个错音,整个歌乐霎时消止。
远处众人于座,皆不知发生何事,纷纷望去,见风恪两手撑着桌子站起来,侧过身抓住那亲随的衣领,缓缓晃道:“胡说八道也该有个度,好好想想你的脑袋,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那亲随满头大汗,情急之下,索性扑通跪在地上,“殿下!属下所言不敢有假,如若不信,请您叫她们前来一问!”
皋鸟欲拦,风恪却一把甩开那人,冲着门口大吼一声:“滚进来!”
门外三人飞快奔进来,装束各异,身上却都有雪水,衣摆也洇着,一看便知是划船赶来岛上的,不待风恪说话,有一个便焦急跪前两步,道:“殿下!我家大人吓得高烧,还特命小人急赶着来报信,真是定安王!脸都一样一样的!殿下,定安王没死,还回到京里了,您可要拿主意啊!”
满堂寂静,此刻一个人也不敢大喘气。那三个字于风恪如何,在座者不可能不清楚。
风恪站在那,脸在一瞬阴沉到底,她眼珠从左转右,一个一个从眼前三个人脸上挪过,眼看压抑的火山便要爆发,哪想她自己生生咬着腮帮子把火憋了回去,像是下定论一样,说出了两个字:“假的。”
她道:“死人不会复生,显然是假的。”
立刻便有人附和:“是,绝对是假的,必定是有人装神弄鬼!”此话一出,倒有不少人应和。
慕归雨也在此时道:“殿下说的对,她们所见绝不是定安王,必定是有人装扮的。一如先前定安王府的那回,那逆言的主谋至今未擒,说不准便是她们干的!”
风恪脱口道:“不可能!”
三个字一出,慕归雨眼神不露痕迹地暗瞄了风恪一眼,目光难辨真意。
风恪手都开始发麻,刚刚那酒杯的似乎砸在了她的手里,一阵阵抽筋似的疼,灯光晃得眼晕,她恶狠狠瞪着这厅中的一切。
恰此时,换好舞装的子徽仪自侧门入厅,他手持长剑,还不明此处发生了什么,便这样不走运地闯进风恪的视野。
说倒霉也是倒霉,也该他倒霉,谁让他进来的时机太不好,风恪正愁无处发泄,见了他,抬手抓起金樽,劈头朝着他面门就砸了过去,“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满厅上百个人,风恪的金酒樽却只往子徽仪的头上砸。
子徽仪没料她会这般,猝不及防,脚还未停躲避不开,只来得及慌忙抬起手挡一下,那金樽毫不留情磕在他右手腕上,雕花杯沿狠狠在他皓腕划下一道血口。
金樽哐啷啷掉在地上,两三点血珠随之落下,染红了雕花。
可风恪的骂声仍没有结束,她像发了疯一般,抓起桌上的碗筷餐盘,发泄般朝着厅中少年猛砸过去。
“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给我滚!滚!滚!”
剧烈碎裂声混着骂声,彻底砸了这场宴会。
风恪腰间长长的组玉在动作间数次嗑上桌沿,蔓出十数道裂痕。慕归雨在旁暗暗瞥了一眼,眼神闪过一瞬的冷讽。
在骚乱中,这场宴不明不白地散了,所有人都凝着脸出来,一路出了楼台。行到岛边等船时,身后有人叫住了慕归雨,她回头望,见是荣恒威长女荣意书,便道:“荣大人。”
荣意书二十六,比她大几年,然二人相对而站,慕归雨之沉稳游余却分毫不逊。荣意书披着狐裘走到她身侧,望向前方湖水,远处小舟往返,两三点泛波。
“如何?”她问。
慕归雨道:“不知。”
荣意书笑了笑,眺望湖面,缓缓道:“要变天了。”
慕归雨微微轻笑,“早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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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内,龙涎香少有地飘乱了几缕。
武皇看着一路叫嚷着闯进来,此刻跪在殿中慌乱不堪的小儿子,一时愣了。
“你说,谁?”
“是皇姐!是皇姐!”风依云跪在冰冷地上,抓着衣袖,满脸是泪,慌乱喊道,“是我的皇姐!”
“我看到她了,她、她就在皇陵里,推开门进来了!外面好大的风、好大的雪,白,一片白,只有她是黑的!我看到了!我不会看错!”
他语气激烈,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一副受惊模样。殿中的两个老臣暗暗瞧着,不像装的,受了大惊吓,也难怪皇子会一路大喊大叫地闯进来。
武皇却仍愣着,一定要他说出那个名字一样,又问了一遍:“谁?”
风依云只好抹着泪道:“是我的皇姐,风临……是她……”
武皇摇了摇头,片刻,又点了点头,心中闪过一丝难察的喜悦,带出点释然,这种微妙的释然令她四肢都使不出力气,倒似被什么抽空了般,胸膛里都空落落的。
然紧接着,一股难以描述的情绪混杂而来,彻底令她的眼神阴了下来。她又有了力气。
在风依云的视线中,她轻轻弯起嘴角,用极为温柔的话音询问他:“太好了,这真是个好消息,你可告诉了你父亲?”
“我……”风依云刚欲作答,背后却没来由窜过一股冷气,叫他将话咽了回去。
告没告诉过父亲?回没回过栖梧宫?
他是没回的,可若直接说了,那么以他这个人与父母关系亲疏而论,出了这样的事,他受惊吓慌乱之际,第一个要找的不该是他平日里更亲近的皇夫么,为何先跑到这里?
若说回了……回了,告知了皇夫,却仍然这样跑来?那是谁的授意?
风依云霎时额前冒满冷汗,一时间告诉没告诉,回去没回去的念头挤满脑海。
最终,他横下心,道:“没有……没有。我怕极了,心里慌得很,一回皇城便只想着告诉您,不知该怎么办……这到底会不会是真的啊?母皇!”
武皇坐在椅上,脸上还挂着那温柔的笑意,端详了少年一会儿,轻声道:“好。你受惊也不宜走动,朕一会儿叫来御医,你便在此处休整一阵吧。刘育昌,带他去后殿。”
风依云心一惊,抬脸道:“母皇,我……”
武皇笑着打断了他:“你就留在这。”
是不容拒绝的五个字,是命令。风依云合上嘴,心知自己的随从也将被留在此处,怕是传不回消息了。他没有反抗,此刻仍将惊慌的模样演到底,由刘育昌扶着,一路踉跄退了下去。
殿中静了一会儿,两个老臣都没说话。半晌,是武皇先开口:“让朕猜猜,此时消息都传到哪了?”
没人回答,意料之中,但武皇脸上的笑如夕阳残晖,隐现血红的云光。
对于这个人到底是死是活,她已经不好奇了。她现在只想知道,谁把这个人藏起来的,谁把这个人放进京的。
皇夫知不知道?
武皇笑了笑,抬手屏退两个老臣,唤来人道:“去寻荣恒威,告诉她领虎贲军全京搜索,十六门禁出。既然现了身,无论是人是鬼,都把她给朕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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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兰宫中,风和正靠坐在寝殿床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块丝帕掩口,时不时咳嗽。她脸色发灰,嘴唇隐有淡乌,像是大病初愈。
她看的是本字帖,是古时大书法家沈黛山的名作,其笔锋秀骨修匀,舒朗如竹,人称其字有君子之风。武皇喜爱她的字,从前教过孩子,闲时也会临上两笔。卫修容惠兰宫的匾,便是去岁武皇亲提的。
柔仁温顺为惠,幽洁灵木为兰,宫人都说,惠兰,是取温仁秀兰之意,是陛下夸赞这座宫殿的主人蕙质兰心,贤德如兰草之芳。
但风和不以为然。
她觉得,这个惠并不是柔仁温顺的惠,而是恩惠的惠。兰也没什么芳德之寓,兰就是只是指兰。
惠兰二字,在她眼里,就只是赐恩于兰的意思。
而这个兰究竟是哪个兰,还有待商榷。
所以,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但风和从没与人讲过就是了。她一向愿意把真正的想法深藏心底,不露痕迹,这算是一种天赋。
即便解毒许久,唇齿间仍有苦味,咽喉也发干,连累得声音也涩,她讲话总不利落。或许是为这点不舒服,她此刻独坐寝殿也不能放松,眉头无意识地蹙起,像发着愁。
正咳着,外头传来阵轻轻的脚步声,不待敲门,风和便咳着说了声“进”。
自有宫人启门,一个秀装亲随入内,恭敬站在她面前,低眉垂首地轻语:“禀殿下,王傅托人递话:‘定安现于祭,经证无伪,事有变,宜动。’”
呲拉一声,指甲戳破了纸页,风和定定盯着字帖,没言语,但心中思绪如狂风。
虽然她仍有疑,但王傅这个人说了无伪,那就是无伪,所以是确确实实的定安王。即便不然,也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她静静坐着,放下帕子,两手拿着字帖的纸张,忽开始一张一张撕了起来。
嘶啦——嘶啦——
在一声声撕纸声中,风和的念头也飞速活络,眼睛一下也不眨。直到把整本字帖撕完,她脸上也露出点笑意,欢快地把两手一展,纸条纷纷落下。
“真好,活得真是时候。不枉我吃这一番苦。”
那秀装亲随恭恭敬敬抬手作揖,道:“此乃天助殿下。”
风和转过头看着她,也跟着笑了:“是。是天助我。”
“这下前朝后宫,她都难得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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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霁空!慕霁空!”
静心园中,闻人言卿随乌素气冲冲来到主宅屋内,一见慕归雨,便咬牙恨道:“你这厮……你给我个说法!”
此时刚刚入夜,慕归雨也是刚刚回来,外袍斗篷还没脱,站在厅中无奈地冲旁人挥了下手,示意退下,尔后道:“我要给你什么说法?”
闻人言卿气道:“你别装,我告诉你你不要装!昨晚你给我喝的什么酒,我酒量再差,也不至于闷头睡到翌日傍晚!你……你是不是下药了?你绝对下药了你!”
她越说越气,抬手点着空气,长袖狂摆,“亏我还以为你昨晚良心复苏,给我酒食,还陪我消愁。我还想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呸……呸!你果然算计我!”
慕归雨望着她气愤模样,不合时宜露出点好笑的笑容,像是有意逗她:“说话要有根据,那酒我也喝了,我怎无事。说我下药,怎知不是你酒量太差?”
闻人言卿怔怔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后笃定道:“是你,绝对是你。你现在心情很好,必是做成什么事或算计了什么人,才会这样高兴。”
慕归雨道:“我算计你什么了?”
“还和我装?”闻人言卿气得胃疼,“你必定是早知道殿下会去,才给我下药,叫我昏睡整日缺席了祭礼!”
慕归雨撇了下嘴,没说话。
闻人言卿真是气极了,伸手指她道:“你……你,你这个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殿下没死?你早就知道!”
慕归雨还是没说话,低头把手套解了。
闻人言卿冲上去一把抢过她手套,使劲丢在地上,气道:“你早知道!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哪怕只言片语,给我一个字的暗示……你都没有!”
慕归雨道:“我不知道。凑巧而已。”
“你……”闻人言卿气得咬牙,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回过头狠狠踩了地上手套两脚,“实在是可恨的人!”
踩了这两脚,闻人言卿好似踩开了什么关窍,脑子一灵光,抬头看她道:“不对……不光是你……敏文、敏文是不是也知道!”
“果然如此……你们、你们就只瞒着我,就只防着我……”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真给伤了心,忽然也不嚷不闹了,站在那垂下手,眼圈顷刻就红了。
慕归雨刚解下斗篷,听身后没了动静,便转脸去望,正见此幕。她微叹口气,走上前拿出帕子递去,“别哭。”
闻人言卿使劲转开脸,道:“我不要你的帕子!”
慕归雨沉默一瞬,拿着帕子道:“瞒你是对不住你,但要想成事,向来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闻人言卿忍着泪道:“你总有你的道理。可为什么连我也瞒,你明明知道我这些日子过得……”她哽了一下,“你为什么不肯和我说一声……起码告诉我,我也会帮的。”
慕归雨张了张口,她原是打算安慰几句的,可转瞬便改了主意,以一种略显生硬的方式道:“望归,瞒你,是还未到用你的时候。”
她走到闻人言卿面前,拿帕子重重去擦对方的眼睛,动作间丝帕垂拂于面,倒像蒙住人的双眼,“但别急,接下来将有一场好戏,而你也要登台献唱。”
闻人言卿眼睛为丝帕所遮,看不清慕归雨的脸,只能勉强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慕归雨的身形很稳,但话音却像藏着难抑的兴奋,道:“算了这么久的局,埋了这么久的人,终于……终于要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