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章 蒿里谁家地
臧环发了疯似地想要逃离地狱，她朝着那黑夜的更深邃处逃去。
此时天空中突然开始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冰冷的雨珠砸在臧环的头上、脸上，似乎是那些冤魂们正在发泄着的怒火。
怨魂们的报复果然有效，至少，孙夏他们这下被雨一淋，篝火晚会是开不成了。
臧环就这样没命似的狂奔着，一路跑出了城郭。没有了屋舍和墙角的压迫，臧环的视线一下子豁然开朗，这里是一大片荒草原，远处还有许多黄巾军的士卒站在那里，并不能看清他们正在做着什么，若不是还下着雨，此刻她的视野还能更开阔些。
臧环朝着那些黄巾士卒走去，她朦胧地听到他们正在唱着些什么。她越走越近，透过雨声她终于依稀辨认出来他们唱的到底是什么了。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这是……”臧环带着疑惑越走越近。
终于，她明白了为什么这些黄巾士卒即使冒着雨也还要坚持站在这里。
臧环看到他们已经挖好了好几个大坑，每个里边都有着好多具黄巾军的尸体，他们应当是白天战斗时牺牲的。
此时在黑夜下，即使有着火把的照耀也看不太清他们的脸，他们就穿着白日里战斗时的衣服下葬了，连陪藏品也没有一件。
墨色的雨水流过土坡汇聚到他们身侧，将他们包裹，显得分外寒酸与凄凉。
臧环听说过达官显贵们的葬礼，繁杂的仪式、恢宏的墓室、奢华的随葬品，就跟他们活着的时候所享受到的那些一样。而眼下的难民们，从今以后陪伴着他们的只有这些黄土和玄水罢了。
有些人生前住着高楼阔殿，死后也要玉衣金缕，而有些人，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
他们生来便不一样，他们死后也注定会不一样。
他们的墓穴逐渐被土填满，把他们连同雨水一同掩埋，一同逃离这罪恶的世间。很快地，深坑被填平了，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地面上，待明早的第一缕阳光普照到这里的时候，将不会有人再记得他们。
不会有人吗？
掩埋工作结束后，很多黄巾士卒都回去了，臧环却注意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却跪在地上迟迟不肯离去。臧环慢慢靠近并蹲在了他的身旁，她听到了他接连不断的呜咽声，她还注意到他的脸上早已湿透了，让人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刚刚下葬的人里面有你的亲人吗？”由于之前的痛哭和嘶吼，臧环的声音十分嘶哑。
“是的，我的兄长，白天战死了。我再也没有亲人了……”他的声音同样嘶哑：“他昨天才刚答应过我，等我们成功了，等黄天太平了，就带我去洛阳，去看热闹的马市，去看天上的复道……”
看着小男孩瘦小的身躯，臧环只觉得胸口好闷，喘不过气来，她此刻又想痛哭一场，只可惜之前在城里的时候她已经把眼泪哭干了，现在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姐姐，你的亲人也战死了吗？不要怕，我们一定会赢的，汉室残暴不仁，上天也不会帮助他们的。”小男孩笃定地说，他见臧环也是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便安慰她道：“我们一定会赢的！我要亲手杀了那些贪官污吏，我要让所有人都会过上幸福安宁的日子。”
汉室残暴不仁？臧环可是刚刚在城里亲眼目睹过地狱的样子，黄巾军比起汉室来只会恶劣十倍百倍。
火光下孙夏一边草菅人命一边谈笑自若的脸是那么得令人刻骨铭心，而此时此刻，小男孩脸上透露出的纯真和坚定却又也是那么的真实。
或许，他们都是真的。
或许，被无辜屠戮的赖乡民众，和小男孩战死的兄长，他们本该是同类。他们本该素不相识却又有着近似的人生——平淡幸福而又无忧无虑的一生，可是他们此刻却刀兵相向，最后全部……
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臧环已经问过太多的问题了，却没有人能替她解答其中的任何一个。
臧环站起来走开了，她应当是恨透了黄巾军，可又有太多幅画面让她恨不起来。两种思绪就这样裹挟着她，将她引向一片迷茫的混沌。
臧环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了，长时间的奔跑、嘶吼与哭泣又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更何况还下着雨，她还没走出多远，就一头栽在了荒草里。荒草又高又密，远处看去，臧环就好似被吞没了一般。
这可给远处监视她的守卫们吓了一跳，赶忙跑过去寻找。
臧环仰面躺在地上，从荒草的紧逼中，她看着一滴滴的雨水从茫茫黑暗里出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后砸向自己的脸上。
只不过，这雨，却也是真的越来越大了。
“轰隆隆——”从远处的群山中传来一声声炸雷，如期而至的，还有豆大的雨珠。
整片大地都被雷声胁迫得颤抖，臧环的身体也被大地胁迫得颤抖着。
大地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剧烈，而雷声的轰鸣也越来越密、越来越响。
不对，这是马蹄的声音，这是一群马蹄一同怒吼着踏碎大地的声音。
臧环猛地坐了起来，果然在黑暗的深处寻到了一行不同的颜色。
负责监视她的守卫们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在茫然了片刻后，开始拔腿飞速地往城里跑。
刘宠率领着先锋骑兵部队星夜赶路，一日之内便从陈县赶到了赖乡，可最终，他还是没有赶上……
他愤怒地将长槊刺进一个又一个黄巾士兵的心口。他手中的长槊疯狂掠夺着生命，他将长槊横扫，一个个黄巾军被他掀翻在地，连带着地上的杂草也被他顺势斩断。
或许在他眼里，二者也并无什么区别。
臧环注意到，刚才哭泣的那个小男孩此刻并没有跟着其他人逃走，他拿起一根削尖了的木棍——那是一名普通的黄巾士兵最好用的武器了，朝着巨兽上的将军冲去。
尽管他瘦小的身影还没有马腿高，可他依旧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
金铁与木头的碰撞，只见木头特别干脆地被折成两截。
然后那铁甲的将军再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地往前冲去，而将军身后的骑兵们也紧紧跟随着将军的脚步，滚滚马蹄践起的海浪中再也寻不到那个瘦小男孩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