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煞魂还阳
看着萧玉川强抑惊慌的脸,唐卿月想起四年前,最后一次见他……
那夜,她和他去洛水桥上看了灯,还去了人挤人的南市,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
。
在集市上,有一霎,她与他分头买吃食,仅分开一霎,却觉得他分开了三世一样漫长。
他买好食后,也是像眼下这般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朝她伸来:“月儿,乖,过来……”
她刚刚买了一只油果子,闻听他唤,挤出人群,欢天喜地朝他奔去,他从背后拿出串糖葫芦,献宝似地递到她嘴边。
她张嘴咬下一粒包着晶透糖衣的山楂,他也弯腰勾头,张嘴欲咬她的油果子,她却避开手大笑:“不给你吃。”
他循循善诱:“可知道男女相互喂食叫什么?”
她被山楂酸得眯起了眼睛:“叫什么?”
他眼眸亮晶晶的:“叫互馂食馔。洞房夜,夫妻间会相互喂吃食,饮合卺酒。给我咬一口你的油果子,就当我二人提前互馂了食馔。”
她这才大方将油果子递到他唇边,谁知跑来个冒冒失失的人,撞落了她手中的油果子。
“月儿,回来,崖上危险!”
萧玉川的呼唤,将她从回忆里惊回。
她见他强笑的嘴角因紧张而哆嗦,朝她伸近的手瑟瑟颤抖,绝望的五指如钩。
她身子后仰,倒入风中,狂笑似哭:“吃屎去吧,萧玉川!”
一道嫩黄划破天晓自山崖坠下,“咚”一声落入涓流不息的洛水河,漾起层层涟渏。
一道雪色身影直追而下,接着,数道绯色身影,纷坠有如落花。
“公主……”
山崖密林里,一位蒙面客按倒了另一位张口欲呼的蒙面客,手随之捂紧了嘴。
“李伯莫喊,崖上还有密使。”
原来洛河水,竟然能直抵黄泉。
唐卿月赤着双足,浸足于水,好奇地看着脚边,泛着幽莹绿光的黄泉水。
她依稀记得自己跳了崖,落水后喝了好多水,然后就来了这里。
此地必是黄泉河。清澈的河水中,浮着好多白森森的骷髅,它们将骸骨嶙峋的手长伸向天……却原来黄泉不黄,鬼也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人!那个可怕的男子,不知何时又站到了黄泉河对岸,身姿秀若松竹,眉眼皎如明月,笑着朝她伸手:“月儿,乖,过来……”
她如中媚惑,赤足践往水深之处,惊飞水面一片莹绿之光,好看得使人迷眼。
忽地,脚踝被一只骷髅手擒住,她自魅惑中惊醒,抓起那只讨厌的手,大力抛向对岸那个人。
“吃屎去吧,萧玉川!”
“陛下,文武百官聚在乾元殿外的庑廊不散……陛下守了公主三日,当上朝了。”
“滚,让他们都滚!”
“陛下,万不可再拖!明日就是太庙祭祀,还有诸多细节要议。”
咆哮声将唐卿月从黄泉河畔惊回。
明亮的光,透过她紧阖的眼皮渗入;接着,耳中传入鸟鸣莺啼……她好像回到了人间。
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似乎是唐逸旻在她耳边哽咽:“玉茹,不,丹阳,好生养着,朕去去就回。张景,看好皇后。”
乱哄哄的脚步声从屋中远去,悠久之后,她感觉一只湿软的丝帕拭着自己的脸。
“公主,快醒醒吧,”细如蚊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张景的声音,“奴这厢不能时时守着您啊!”
她霍地启眸,冷漠的双眸瞪大,又缓缓四移。
这间华殿非为掖庭小院的屋子。
榻边就近立着一只金足的振翅仙鹤,朝天的尖长鹤嘴中,吐着袅袅苏合香烟,水玉的地面泛着洁莹的光,朱漆的雕花窗棂大开,窗外阳光明媚,将浓烈绽放的芍药牡丹照得分外美艳。
她从远处收回目光,目光滑过殿顶的雕梁画栋,落向榻边人,微一启唇,发出的声音涩哑难听:“张景,这是何处?”
张景被她突然醒来骇了一跳,收回为她拭汗的手,既惊又喜:“公主醒了?这里是上阳别宫的芬芳殿。”
不在紫微宫,亦不在太微宫的上阳别宫?
张景现身眼前,之前又听唐逸旻在她耳边咆哮,她明白应是跳水被人救起,送回给了唐逸旻。
心脏剧烈一缩,生生作痛,她脑中浮出山崖上,那个冲她笑得眉眼如玉的人。
张景紧张四望,急急向她附耳:“贵主,万万记住奴这番言辞:您出宫的马车受惊冲进北市,被一逃犯劫持,逃犯中箭后您独自逃走,万莫说遇上了南弥世子,否则南弥世子就没命了。”
连珠炮似的话在耳边炸响,她本冷淡着脸,倏尔抬睫:“这么说,南弥世子不会死?”
张景慌忙伸手虚掩她的嘴:“公主,万莫再提世子半字……圣人不会杀他,他后腿中箭,正在养伤。”
她眼眸一亮,定定看着张景的眼睛,“当真?”
张景点头连连:“世子外逃及挟持您一事,由鸿胪寺和萧院使,替世子遮掩了过去,圣人不罪不罚。”
她虽心头一松,却冷冷一笑:“院使……何院的院使?可是枢密院院使?”
那个人往后于她而言,便是从她连口中仅带出姓氏,她都觉得脏了舌头。
张景神色一怯咬住了唇,又伸来丝帕,轻轻给她擦拭额角的薄汗,只不应她。
她探手伸入怀襟……既然世子不会死,她也没死成,此前哄来的银蛇耳圈,当找个人交还给他。
入手一片丝滑,怀兜内空空荡荡,她霍地寒声:“谁给我更的衣,我怀中揣的那只银蛇耳圈何在?”
张景讶然:“耳圈?奴回头问问给您更衣的婢子。”
她断然手指屋外:“现在就去!”
那银圈子是世子晏父送的,似乎对他很重要,说能保佑他……而今看来,倒有几分真!
见她满眼决绝,张景无奈起身,匆匆跑出殿门,未几,手拿一锦包而归。
坐回榻边,张景将锦包展开,内里一枚银耳圈灿灿生辉。
“婢子清理衣物时发现了,便留了下来,正准备回头交还公主。”
她伸手将银蛇拈起,哄到手时未及细看,便移至眼前察看。
乌银的蛇身通体雕有蛇鳞,蛇身向内盘成一个圆圈子,露在外面的蛇首微翘,尖牙与吐着的信子清淅可辩,很是精致。
倏尔,她忆起在翟车上,初见世子的情形。
他满是惊恐的脸,抵近她放话威胁,见她是女子,那双大朗阔眼中又浮出满满的愧意。再后来惊醒于上身未着寸缕,恼羞成怒,又对她喊打喊杀……
在破庙里演戏时,明明羞得脸耳有若血染,一眼不敢看她,偏偏还勉力地配合她哼叽两声。
后来装神弄鬼,只为使她往他怀里扑……现在想想,便连他鼻头那粒若隐若现的小痣,都分外可爱。
但,也仅只是可爱!
莞尔一笑,她手指摩挲着银蛇圈子:“这回你不必死了,开心了吧!”
将银蛇圈子复又包好后,她撑身坐起,乌墨青丝散了一肩。
恹恹倚住榻背,肩头雪白的轻容纱披衫滑落,露出一抹明莹雪白的锁骨,张景忙拿了薄毯将她肩头护好。
她将锦包递向张学景,语气平静:“替我跑一趟,将这银蛇圈子交给世子,就说……”
想了一想,她轻声:“……就说若他还想活命,往后不得提我半字。还有……我对南弥没兴趣。”
张景看着递至眼前的锦包,很是为难:“奴无差遣在身,那鸿胪寺馆非奴能进啊!”
她拖过张景的手,将锦包拍到他手中:“你性子机灵,能想到办法的。”
张景不情不愿地将锦包塞入怀里。
她提了提下滑的薄毯,微敛了眉眼:“说吧,你与那人什么交情?如若不说,你如何要我撒谎,我就如何转告唐逸旻!”
那个人?张景这厢还在揣着锦包,闻听惊慌抬眸看她,霎那从她眼中读懂一切,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榻前连连告饶。
“公主,饶了奴吧,奴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就想活得长久一些。”
“活得长久?”她冷淡着眼风看他,“你一个皇帝近侍私联外臣,替外臣奔走,还与外臣合谋哄骗皇帝,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见瞒了四年的事再瞒不住,张景跪着委顿在地,红着眼,委委屈屈将原委道出。
六年前,张景还只是个内侍省奚官局的小宦。
因一位皇亲丧亡,他年幼不记事,去皇亲府中送低了祭礼品阶,触怒皇亲家人,险些在丧礼上被打杀。
恰萧玉川陪太子唐卿景同去祭奠,萧玉川向皇亲家人说了许多好话,皇亲家人又看在太子的面子上饶了他,这才捡回一条命。
宫变后,他因乖巧伶俐被唐逸旻看中,短短四年擢升为皇帝近侍。
三年前南征将启,宫中举宴为将士送行,萧玉川在宴席上遇他,暗托他照料公主,他自然尽心尽力。
“卿景太子与萧院使对奴有再造之恩,便是萧院使不提请求,奴也难忘卿景太子的好,定好生侍伺公主。只是这段旧缘,奴万不敢使他人知晓。”
唐卿月本凉薄着目光,因提及兄长,立时红了眼,阖上眼帘。
默了良久,她哑声:“往后,你若再替那个人管我的闲事,小心我翻脸不认人。”
张景跪直身子,抹了一把泪,小声嗫嚅:“萧院使也是有苦衷的,这伴君如伴虎……”
她霍地启眸,瞪视的目光杀意浓浓,张景一抻脖子将后话咽下。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张景急急回头一望,见屋外长廊尽头转过一队婢子,婢子们手奉汤药、膳食。
扭回头,张景扑近榻边,惊慌着眼神低声:“贵主,陛下今日会在朝堂上,提议立您为后。”
立她为后?她“噌”地撑起身子,谁知胳膊酸软,身子一倾。
张景慌忙来扶:“您落水后受了伤寒,迷了三日,现高热未退,断不可起身。”
她一把推开张景,手撑住榻稳住身子,静了须臾,大笑失声。
死都不怕,还有何好惧?
复生阳间的,不过是她一缕索命的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