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黑白双煞
闻听皇帝寻回意外走失的丹阳公主,并在上阳别宫守了那位前朝公主三日,刚才乘御舆入了乾元殿西房,依常举行朝会。
殿外庑廊内,文武百官翘首以盼。
齐王唐伯文穿过紫红青绿的百官身影,径直站到了萧玉川面前,拱手:“闻听萧总管即将擢升枢密院使,自此成了圣人的入慕之臣,本王好生羡慕。”
齐王头戴金丝镶珠的六梁进德冠,身着朱红圆领直裾长袍,剑眉虎目,英贵之气逼人。
他手捧象牙朝笏,半笑不笑看着萧玉川,嘴上恭贺,语气里的奚落却毫不掩饰。
枢密院使为唐逸旻的私人走狗,与阉人为伍,纵使这所谓的院使只手遮天,断也无人羡慕!
萧玉川平静着眼眸看向齐王,好整以暇拱手还礼:“谢齐王!”
齐王为唐逸旻长子,关贵妃之子,殒于南弥的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关万洲之外甥。
其人年纪与他相仿,名虽为“文”,实则骁勇善战。
唐逸旻篡位后四年里,东桓全境不时有外驻的武将起义,大多为齐王带兵灭平。可以说,这位齐王手上沾满了前朝志士的血,亦沾着前朝太子唐卿景的血!
时过四年,萧玉川依旧记得那个大雪如席冬日。
那夜,洛东里正打开城门后,无数重甲禁军冲进镇门。
大雪飞扬里,唐伯文耀着寒光的陌刀,砍向太子唐卿景修颈,溅出血柱冲天,砸落满地“红梅”……
随后,数不清的禁军将他与洛阳里正,太子尸首围成了一个圈。他疯了一般拔剑劈砍那些重甲禁军,长剑仅在他们的铁精甲片上溅起一串串火花。
被他癫狂的模样逗到,他们哄然大笑,马匹和他们口鼻中喷出的白烟氤氲,将他的眼眸迷散。
父亲命人凑近他,欲将他控制,他喘息着望向倒于血泊里的太子,绝望反回剑身,双手紧剑柄朝自己胸口刺入……他与齐王之间的仇就此结下,他没打算解开这个仇!
“本王还是一年前,去蜀中为舅舅扶灵见过萧院使。萧院使哭得一手好灵,声情并茂得本王都自愧弗如。”
齐王皮笑肉不笑的赞叹,将他从回忆惊回。
他诚挚略一欠首:“关总管为圣人、为东桓浴血两载,后又捐躯南疆,一哭不足以表臣感佩和痛惜之情。”
“这感佩与痛惜之情……”齐王虎目中寒光绽亮,“萧院使躲在哀牢山按兵不出时,可也有过?”
萧玉川浅浅一笑,手指鸿胪寺馆方向:“齐王还在怀疑臣?诱臣进入哀牢山的南弥世子就在宫中,臣还险些丧命其手。是对关总管见死不救,还是臣迷途山中……齐王去一问世子便知。”
他从哀牢山出来击溃了南弥王,收敛尸骸时,寻遍四方才凑齐关万洲遗体,亲自扶关万洲灵柩至蜀中。
关万洲死得很惨,为南弥将士所斩,四肢被分,身首异处。
彼时,齐王正四灭国中之乱,百忙之中抽身去蜀中为舅舅扶灵。虽他在关万洲灵柩前哭得涕泪俱下,齐王却不给他一分好脸色。
齐王自然不信,倾身过来向他耳语:“似你这般亲自抓回心爱之人,献向陛下邀功讨媚的行径,虽得陛下器重,只怕名声就此烂了!”
离开他耳畔,齐王笑得分外挑衅:“毕竟是与你有过婚约的人,你怎么狠得下心肠?”
萧玉川定定看着齐王。齐王仰天大笑,引得文武俱皆看来。
萧玉川倏忽莞尔,亦凑近齐王耳语:“臣这身上虱子多了不痒。齐王与其操心臣的名声,倒不如操心操心自己将会多出一个正宫皇后的娘……听说圣人将立丹阳公主为后。”
齐王瞳孔聚敛:“萧玉川,你竟敢妄测圣意?”
萧玉川接着耳语:“是不是妄测,朝会后自见分晓。关贵妃这些年与边贵妃斗得难分难解,关家又为元丰朝立下不世功勋……可怜可叹!齐王与其怨怼微臣,倒不如想想办法,帮你阿娘坐上皇后之位!”
齐王目光由震惊至震怒,复杂着眼神定定看他,须臾一步步后退,又霍地转身离开。
右副使周嘉辅现于他背后右侧,目视匆匆而离的齐王,板着脸问:“院使,可要使绊子?”
左副使胡良弼现于他背后左侧,笑容可掬望向齐王背影:“院使,我看挖坑也行!”
“狗胆包天!”他默了须臾,冷骂,“除了陛下,你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周嘉辅面无表情挪身与他肩头齐平,缓缓负了手。
“我们枢密使命贱,都活得不长,指不定哪日替圣人办事时就交待了。能放在眼里的,除了赐我等锦衣玉食的圣人,便是院中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
胡良弼也跨至于他肩头齐平,笑着挺直了腰,高昂了头。
“咱们无儿孙子息,是看不到未来的人,也就这条贱命值点钱,兄弟之间可不得相互照拂着?院使虽是健全之人,虽一时看咱们不惯,却也是咱们密使的头儿。”
周嘉辅收回直追齐王的目光:“谁敢动、敢侮咱们枢密院的人,谁就别想好过。”
胡良弼细眸笑弯:“除了圣人和萧院使!”
萧玉川从远处收回目光:“都给我去庑廊外候着,别粘着我。”
二使应声而离。
文武百官目送两位密使悠闲离去,目光如看黑白双煞,神情分外厌憎。
萧玉川烦躁收回目光。
此前,两位密使无半分犹豫同他跳崖,却是两只早鸭子。
他在水中寻到丹阳公主,交给其它密使接手后,此二人正在他附近挣扎浮沉。
无奈游过去施以援手,二人却若怨灵缠身,一前一后将他抱着紧紧,若非其他密使相救,定会拖着他葬身鱼腹。害得他因溺水昏迷一日方醒……
未几,朝会开启。
乾元殿内,帝座上障面的锦扇两分,唐逸旻服明黄色圆领团龙绣袍,戴金丝镶玉的翼膳冠,现身帝座。
公卿王候,文武百官,按职事官品、年龄定位,站列陛阶之下。
典仪呼拜,群臣三番跪拜,三呼“万岁”之后,唐逸旻与朝臣匆匆议定,明日太庙祭礼巨细。
因南弥世子木诺凤迦后腿中箭,正于养伤之中,便由南弥使团中的遣东使,取而代之。
其后,唐逸旻果然抛出皇后议题。
“朕已近天命之年,却身畔后位空置,”唐逸旻半阖着眼眸,缓声徐徐,“现内外已定,朕想有个嘘寒问暖的人伴于身侧。”
公卿王侯,文武百官齐齐抬眸望向皇帝,屏息敛气,静侍下文。
唐逸旻微敛的目光缓缓扫过百僚的脸,再道:“丹阳公主处诏狱而不愤,居掖庭而不郁,嘉言懿行,温良宽厚,德容并昭……朕欲在太庙祭祀之后,立其为后!”
“臣反对!”
“臣有异议!”
“臣誓杀此狐媚惑主的妖女!”
“陛下若立丹阳公主为后,置我等前朝遗臣于何地?”
乾元殿中立时乱成一团,文武百官齐齐震惊,激烈的反对声此起彼伏。
齐王铁青着脸,于陛阶之下仰头上看阖目装聋作哑的皇帝父亲,将牙关咬得紧紧。
倏尔感觉异样,转首,见萧玉川冲他施施然一颔首,脸上笑容仪态万千,遂气得捏紧了的拳头。
朝会于吵骂咆哮声中结束,立丹阳公主为后之议,以元丰皇帝暂时妥协罢休,却只道稍后再议。
萧玉川缓步出了乾元殿,立身庑廊之内,他在等着巧遇一个人。
文武百官鱼贯从他身子两侧走过,他听见他们声音高高低低地指桑骂槐。有人恨得狠了,还往他脚下啐痰。
之所以被千夫所指……他深深吸入一口燥闷的气……自然是他亲手将的丹阳公主送回了唐逸旻身边。
毕竟骂的太难听,他终究还是离开了庑廊,绕去了僻静之处。
一抬眉,要等的人没等来,父亲萧弘文却止步前方,目光幽幽看他。
他眉眼肖父,记忆里,父亲一直都是玉树临风的模样……四年前,父亲在他心中变得面目全非。
待萧弘文近了,他平静着语气拱手:“儿子见过父亲!”
萧弘文目光艰涩看他,伸过手来轻轻按上他肩头,语气里满是期盼:“你离京三年,回来这几日为父见你一面都难,就回家住吧,我们父子俩好生聊聊。”
“一回京便连着参加了几日庆功宴,接下来还要参加太庙祭礼,稍后儿子打算清静些日子,就不过府打扰了。”
宫变后他养好伤,私下置了一处小院,自萧府搬出,任萧弘文连劝带求不归。
萧弘文脸色一变,痛心道:“四年过去了,你与我还解不开心结吗?”
他收手收腰,无声沉默。
“听说……”萧弘文收回按于他肩头的手,声音涩滞地问,“听说圣人要委你枢密院使之职?”
庆功宴方休,南征有功将士的论功封赏圣旨,还未完全颁下。
他父亲萧弘文为吏部侍郎,管的就是官员罢黜考功与擢升,想必赐封他的圣旨,已经走到了吏部。
萧玉川负了手,勾唇一笑:“父亲消息可真灵通。”
萧弘文目光一痛,拉着他的胳膊往庑廊内扯:“走,我陪你将这官职向陛下辞了。我们萧家人便是永不踏足朝堂,也断不做宦官。”
萧玉川拂落父亲的手:“枢密院使有何不好?高高在上,所行之处哀鸿遍野,寸草不生,朝野无人不惧,好不风光。”
萧弘文眼中立时充血泛红:“不做,我们不做这什么狗屁枢密院使。阿爹这就辞官,你也辞官,我们一家子人离开洛京,统统回兰陵去。”
萧玉川涩声:“重振门楣不正是父亲所求?父亲以儿子姻缘作祭,想要挤进去关陇、河东世族圈子里。这四年里父亲可挤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