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冢
“曲姐姐,小的时候你明明最喜欢我最疼我了。是我现在不乖,你才讨厌我了么?”
男孩哽了一声,抹了抹自己眼角,“我跟你弟弟以前常常在一起玩,可现在,你不让他找我,又闭门不愿意……”
“我小弟,”曲渺渺一愣,一下子咬紧了唇,她渐渐拎回神来,冷凝着脸,“等一下……我不管你到底是谁,从现在开始,你绝不能再去找他,也不能告诉别人你认识他,你听清楚了吗?”
男孩不明白,抿了抿嘴,本来还想问“为什么”。
这时,屋内蓦然传来一连串妇人病弱的咳嗽声。声音不远不近,刚好落在曲渺渺耳边。
曲渺渺抬头望了一眼,抓着男孩的衣襟的手,忍不住微微松了松。
她压低声音叹了一声气,“已经这么多年了,周家婶子的病,难道还没治好么?”
在她印象里,这一户男主人姓周,是个做死人生意的扎纸匠。他的妻子性格柔顺温和,平日操持家务。夫妻俩有一个儿子,跟她小弟年纪相仿。一家人虽然贫穷,但也过得和乐融融。因为两家挨得近的缘故,素日互相照顾,来往比其他人更多。
直到那场疫病发生,镇上的人病的病,死的死。
在那场疫病里,他们的儿子,由于年纪太小,染病过重,没有把命救治回来……周家婶子受不了这样重大的打击,缠绵病榻多日。等到她盯着院子里一堆的纸人,试着做了那件事后,周家婶子心病慢慢祛除,病情才将将好转。
男孩摇头,眼珠滚着红丝儿。
“我娘一直病着,身体虽然不比常人康健,但也不像这半年,突然恶化。”
半年?
曲渺渺回想,娘给她寄信,信里态度有所变化,似乎也是从半年前的时间开始的。
是巧合还是……
曲渺渺又问:“既然你娘病着,今日你为何没去拿药?”
“本来前些天娘还算熬过来了,爹也很高兴,带我去茶馆听书,给娘买她喜欢的糕点。爹还说等他求到仙缘,再把娘从说书先生手里要回来。可我才不信爹的话。何况娘她现在,身体又不行了……”
男孩大睁着眼睛,刚刚收起的泪珠重新啪嗒啪嗒地往下直坠,“今日,我爹又把家里最后的钱拿去茶馆喝茶听说书先生讲故事了,娘的药钱没有着落。我们已经有半年没付过大夫药费。我,我想糊好几个纸人纸灯笼……”
男孩的睫毛拼命抖着,他委屈地解释着,“听说镇上陈家刚刚死了人。我想等把纸人纸灯笼卖给他们,我就马上有钱拿去给娘换药了。”
“陈家?”
曲渺渺恍惚回忆了下。曲口镇姓“陈”的只有一家,那家人是从镇外搬来的商户,条件倒是在镇上算数一数二好的,出手似乎也很阔绰。既然有人去世要办白事,他们家定是会办得风风光光。若是把卖东西给他们,是能讨个不错的价钱。
“不用急着卖这些。你……你娘的药,”不知道怎么对他称呼周家婶子,曲渺渺咳了一声,有些艰涩地开口,她掏出沉甸甸的药包,轻轻扬了扬,“药我已经替你拿回来了。至于药钱,你不用担心。不仅是你们之前欠下的半年药费,有别的哥哥姐姐姐,已经替你付了往后一年的药钱。”
就算他的身份可疑,但他对周家婶子的关心就像真的儿子一样真。难道……她真的误会他了?
男孩“啊”了一声,有些不可置信地接过药包。他揉了揉眼睛,突然反应过来,“曲姐姐,替我家付药钱的,是那位答应帮我找你的仙子姐姐么?”
“仙子姐姐?”
“就是我在茶馆见到的穿红裙,脸上有笑涡,笑起来很好看的那位仙子姐姐。”
“你,是说桃桃?”
曲渺渺心下微颤,对男孩的警觉升起,她脸色沉了下去,语气变得比之前还要严肃,“你娘的事,我答应你,一定会尽我全力帮你,不会让她落入说书先生之手。”
男孩感激极了,拼命点头,“我就知道,曲姐姐最厉害最善良了。我娘的事,曲姐姐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不过,你也得答应我,”曲渺渺视线停留在男孩脸上,她一贯和善的眉眼此刻依旧保持严厉,“你,不能害人。尤其,不能生出一点害人之心,害你刚刚说的那个仙子姐姐……”
“害人?”
男孩心里难受,脸颊湿漉漉的,继续苦着脸,“姐姐你在说什么,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懂。我怎么可能会害人呢?还有,仙子姐姐人那么好……”
曲渺渺不动声色自怀里掏出一张符纸,自背后点燃。符纸一凝,很快燃烧成灰烬。除此之外,并无别的异常反应。
她的符修虽然赶不上悬峰门很多人。但至少能测出,他不是魔。而且,他的表情不似有隐藏。眼下,他也比她想象中要听话。
她总算松了一口气,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又“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手慢慢虚盖在他温软的头顶上。
“童童,带我先去看看你娘吧。”
这户的孩子叫周童,她尝试着喊出记忆中的那个名字。
……
不多时,曲渺渺见到了一张比她离开前的记忆中还要了无生气,浑如枯叶般的脸。
“曲姑娘,童童他,每日都跟我念叨你……”
周家婶子靠在病床上,挣扎着坐起,她重重地吐纳,“童童这孩子还小,他若是有什么不懂事,你能不能多担待着些……”
……
曲渺渺离开周家院子时,江恩桃几人与最初分别时态度几乎没什么差别。
除了方显扬等得久了,忍不住哼哼了几句,又一眼瞥见院内恰好被风一吹,哗啦哗啦,飘出来几张泛黄纸钱,和着摇曳粘稠的柳条,像是有人缓缓抬起手指,正摆弄着什么。
方显扬眼神闪烁,一时脸色难看至极。
“大白天的,这里面,什么瘆人玩意儿。”
“他们家,是做白事生意的。”曲渺渺顿住脚步,替他们解释了一句。
“白事生意?”陆鹤澄挑眉看向曲渺渺,“在曲口镇做白事生意,怕是不好做。”
江恩桃转过脸,问道:“为何?”
陆茂之云淡风轻回道:“曲口镇我们来了几日,既没有见过哪家办白事,路上也没见过什么坟冢。”
曲渺渺愣住。
“曲口镇虽是我家乡,我却没有两位陆师弟观察得仔细。不过,我听说镇上陈家的儿子刚刚夭折,正在选日子办丧事……”
陆茂之不置可否。
陆鹤澄“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曲渺渺岔开话题,“我已经问过了周家婶子,她也不知道为何茶馆的说书先生要要她。她只是说,他家娘子在曲口幽谷飞了起来,仙气飘飘,很多人都亲眼看到了。自那后,大家几乎都信曲口幽谷有大仙,镇上还给大仙和她娘子都修了庙宇。”
闻息月睫羽轻颤,若有所思道:“若是修仙修道者,到了一定境界,是能御剑飞行。可说书先生的娘子,并非我类,也不用借助剑,就能飞起来。这事,的确很奇怪。”
“有这么麻烦么?”陆鹤澄问,“这次试炼,不是说解决曲口幽谷的事就成。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曲口幽谷,一探便知。”
方显扬撇了撇嘴,“不行。你没听镇上人说么,曲口幽谷每个月初一十五遇仙缘者才开。平日去,就是一堵平平无奇的死谷。去了,也是白去。”
曲渺渺心里揣着答应周童的事,她开口建议道:“不如,我们明日再一起去趟茶馆,将计就计,以讨仙缘为由,看看能不能从说书先生那儿得到更有用的线索。”
……
月色清清凉凉,照在缥缈垂柳之上,如覆一层清霜。
江恩桃又一次梦见了父母。
影影绰绰的梦里,她还是现在这般大,爸爸妈妈却老了些,鬓边添了些白发,脸上起了些皱纹。
爸爸哼着小调洗着锅碗瓢盆,妈妈耐心呼着气,帮她把刚炸好的小排吹冷。她不好意思地把刚外卖点的奶茶藏在了身后。
爸爸妈妈没有经历那场致命的车祸,她的一家还是最初完整美好的样子。
眼睛一睁开,无声的泪水转啊转,思绪一点点拉长。
夜沉寂得发闷,月色丝丝缕缕挤入窗缝。
江恩桃翻来覆去,死死盯着窗缝,便再也睡不着了。
她叹了口气,起身穿衣,推门而出。
在柳树下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目光下敛,安静淡然地看着她。月光微微倾泻在他身上,连同整个人,随时要隐去一样。
“陆师弟?”
“江师姐,你也来赏月。”
江恩桃噎了一下,“没有,做了梦,睡不着,出来走走。”
陆茂之眉心微微一动。
他在敷衍客套,她却少见坦白。
陆茂之笑意清淡,“哦,我也做了梦。”
江恩桃微微一愣。
她实在拿不准这位捉摸不透的日后正道大能的心思。按以前,她说十句,他都难回几个字。他刚刚,这算是搭话么?
不过,江恩桃也没多想,觉得对方肯开尊口,只不过心情一时很好罢了。
她咳了一声,顺口问道:“陆师弟,莫非你梦到息月师姐了?”
少女那张脸,在月色下鲜妍无比地甚至有点陌生。陆茂之忽然想起,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像之前一样,挤挤挨挨地黏着他。
陆茂之双眉略蹙,眸光稍黯,“我梦到的,是我姐姐陆晴雪。”
“陆晴雪?”
江恩桃记得这个名字。
在悬峰门,过清明她偷偷祭拜父母时,曾经看到过,也听陆茂之提起过这三个字。
原来两人都在夜里梦到去世的亲人,江恩桃难得觉得她跟陆茂之有同病相怜之处。
陆茂之面上微有波动。他声音极淡,打断江恩桃沉思,“江师姐,铸剑镇上,有些事事关我姐陆晴雪。所以,我当时对你有所隐瞒,用符箓弄晕了你。”
“陆师弟,你终于承认了。”
江恩桃看向坦然自若,没有一丝愧色的陆茂之,心绪十分复杂。但想到毕竟这人是她以后要抱的“大腿”,眼下除了忍下这口气,她别无他法。
江恩桃刚想大度一回,摆手说没事,以后话敞开,不要动不动把人弄晕就是了。
陆茂之又适时淡淡吐出一句话,“不过,以后再有此类事,说不定我一样会选择如此。”
江恩桃心沉了沉:“月黑风高夜,陆师弟你耍我很有意思,对么?”
陆茂之收起之前反应,换了一副表情。他抬眸看了下天,只语气仍然没什么情绪的柔和,“江师姐,月黑风高夜,不如我带你换一个地方走走。”
……
半个钟头后,江恩桃看着阴沉湿冷的周遭,五官在脸上僵硬地凝然不动。
“陆师弟,你不要告诉我,这片坟冢,就是你说的月黑风高夜的散心好去处?”
“江师姐,不妨看看坟冢上的名字。”
陆茂之表情仍旧十分轻松。说话间,指尖轻轻捻了捻,一枚符箓瞬时化成一盏八角灯。
陆茂之将灯递到江恩桃手中。
江恩桃提着八角灯,将信将疑凑了过去。夜风灌进她的脖颈,带着一股坟冢独有逼仄湿冷的潮气。
下一瞬,她的面色变成了土色。
“周……周童。怎么这么巧?这不是曲渺渺说的茶馆那个男孩的名字么?”
“江师姐可以移步,再看看这座坟冢。”
“嗯。”
江恩桃心情不似来时,她耳朵里像哄了一声,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等看到陆茂之指给她的另一座坟冢上刻的名字时,江恩桃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人像泥胎一般僵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