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沈砚第一反应是拒绝她。
明天确实是个去那赌坊的好机会,他也正想借着去接父亲的名头,这样赌坊的人就不会怀疑他的身份。
但实在是太危险了,他自己倒是没什么,但没有办法带着晚棠去冒这个险。
但晚棠的眼神实在是坚持,他也明白,以她的心性,如果他不答应她一定会自己想办法找去。如果是让她独自前往,还不如和他一起来的安全。
于是他答应:“好。”
当日回去,晚棠便以家中有事为由向白嫣然告了假。第二日清晨,她起了个大早,用过早饭后就出了宫。
街上还是同以前一样熙熙攘攘,她戴了长帷帽,遮住了自己的样貌,挑了个不起言茶楼坐下,静静地等着。
由于沈砚也是实打实地要去接沈老大人,便与晚棠约定,等自己结束那边的事情再来寻她一起,让她出宫后找个地方等着,自己会找到她的。
晚棠小口啜着茶,瞥一眼不远处同样坐着,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石青,挑眉笑了笑。
时候尚早,但沈砚把石青留在了她身旁,护她周全。
这只是一座老旧的茶馆,看起来已经用了至少十年的桌椅和早就不时兴的茶具,茶不好喝,味淡且微苦,同宫里的完全没有办法比。晚棠放下茶,转而被茶楼里的说书吸引。
让人惊奇的是,在这座看起来不怎么样的茶楼中,居然还有人来说书,况且说得还不错。她仔细听着,那胡子花白的说书人声音铿锵有力,正讲述着十几年前的事情,周围的茶客也听得津津有味。
只见说书人一板敲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即清清嗓子,慢条斯理道。
“话说如今京城里人们议论最多的,便是这柳弛逆贼了。”
这老头,要讲的居然是跟逆党有关的故事。晚棠饶有兴致地用一只手托住头,竖起了耳朵。
“当年柳弛逆贼四处招揽军队,意图谋反,居然也招了上万人。大军压境,直逼京城。当时大梁刚遭受了百年一遇的旱灾,国库空虚,没有办法供给足够的粮饷,弱兵饿马,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抵抗逆贼。柳贼率兵攻打下一座又一座城池,居然同畅通无阻一般,眼看着就要打到家门口了。”
他皱眉,语速加快,气氛紧张起来,周围的听客也被着气氛感染,跟着心里一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只强有力的队伍从京郊冲出,直面贼人,竟然将人打得落花流水,柳贼失了好几座城池,节节败退,真可谓是救大梁朝于为难。这领兵的人嘛,想必各位也曾有所耳闻,正是当年的秦国公——秦维!”
提到这个名字,有些年长一些的人,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恐惧之色。而那些和晚棠一眼年岁不大的人都纷纷露出疑惑的表情。有人发问:“当今只听说过郑国公,还为怎么听说过秦国公呢!这是怎么了?”
说书人也叹一口气,语调中都染上了一些悲伤,“秦国公当年统领西营大军,骁勇善战,可完全不输如今的郑国公。那时外有柳贼侵扰,内有旱灾害民,百姓们都觉得大梁朝气数已尽,绝望之时,他率领西营大军可是救了大家的命!可惜啊,就这么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居然最后就落了个全家被灭的下场!”
众人惊呆了,晚棠也睁大了眼睛。
她只知道如今西营的大军是孟苍将军在统领,从未听说过还有个什么秦国公,更别提灭门这等听起来就吓人的惨事。
“先帝高瞻远瞩,早料到柳贼人会有起兵这么一天,于是令秦国公及其军队暗藏在京郊,就等贼人洋洋得意,掉以轻心之时给其致命一击。这招果然奏效,没多久,柳贼人就被打回了老家。可就当秦国公回京的当晚,你们猜怎么着?”说到这里,说书人都有些心有余悸,声音有些放低,“就被灭了门!”
“国公府上下几十口人,愣是没有一个活人走出来了!甚至有的人连尸体都找不到!第二天人们察觉不对时几进去看,只见国公爷及其夫人已经惨死在院中,而他们年仅九岁的独子不知所踪。十多年了,愣是没有找到这位小世子的一点踪迹。有人说,他是被贼人杀害,连尸体都带走了;还有人说,他是逃过一劫躲起来,做了个普通人。”
“可谓是众说纷纭啊。当时这件事弄得人心惶惶,虽然都肯定这是逆党搞的鬼,但查也没查出什么结果。先帝虽然痛心,但为了安抚民心,还是下令不许人再提这件事。这,就成了一桩陈年旧案。惋惜啊惋惜,一代枭雄,就此落幕了!”
听客中有心思细腻些的,已经开始落泪。
晚棠听完,心中复杂,沉默不语。
没想到还有这桩惨事,父亲肯定是知道的,但从来没有对自己和哥哥提起过,应该也是为了不吓到自己。
就在众人感伤之时,说书人又倏然开口。
“要说当年的西营大军也真是骁勇善战,忽然换了主帅,还是能够护卫京城平安。这换了的主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副将,如今的孟将军!在那缺人才之时,他也是一个大英雄啊!”
孟苍?
那位沈砚说可以帮他清禁军里面的人的那位老将军,如今西营的主帅?当年他居然还有这么一重身份。
沈砚如此相信他,是不是也是知道当年的事?
晚棠摇了摇脑袋,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沈砚如今是朝中负责追查逆党的人,当年的事是逆党所为,又闹得那么大,他肯定是知道的。况且算起来当年沈砚也九岁了,早就到了记事的年纪,肯定是知道的。
就在茶楼中茶客们都沉浸于说书人的精彩故事之时,石青默默起身。没一会儿,一位身着翩翩白衣的男子便踱步上楼,用锐利的双眼扫视了一圈楼上的众人,最终目光锁定了独坐在窗边,面前只有一盏清茶的晚棠。
就算戴着长帷帽,沈砚还是一眼认出了晚棠。
她思考的时候喜欢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脸,另一只手敲打着桌面,他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如今戴着长帷帽独坐的女子也是这番动作,一模一样。
沈砚不自主地勾起嘴角,大步向晚棠走去。
面前忽然坐下一个男子,晚棠被从思绪中拉出来,刚想告诉对面的人这里有人,却透过帷帽的白色看见沈砚那张带着微微笑意的脸。
“沈大人忙完了?”晚棠将撑着头的手放下。
“家父从来都是不好骗的,沈某费了许久功夫才让他相信,让姑娘久等了。”他看一眼不远处的说书先生,“姑娘方才听了一场说书?”
小二看这里多了个人,且看起来一身贵气,有眼色地赶紧上了一碗茶。
晚棠承认:“嗯,说得挺好的,绘声绘色。”
她盯着沈砚的眼睛:“讲了个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故事,有些新奇,也有些吓人。”
“什么故事?”
“秦国公为国奋战,却最后惨遭灭门的故事。”
沈砚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握成拳头,一根根青筋凸出。他觉得视线有些恍惚,努力让自己定住心神,扯出笑脸。
“当年先帝可是下令不许谈论这件事,免得让百姓们害怕。这说书先生也是大胆的,竟然在人这么多的茶楼里就将这件事当说书一样讲出来了。这么血腥的事情,姑娘听了害怕也正常。”
晚棠摇摇头,“我不害怕。”
“什么?”
她认真地对着沈砚又说了一次:“我不害怕。”沈砚握紧的拳头慢慢送下来:“寻常姑娘家听了这件事怕是都要害怕得做噩梦了,怎么会不怕?”
对,若是寻常高门大户的千金,就算是上一世的晚棠,骤然听见这样恐怖的事情,晚上恐怕是要睡不着的。可她郑晚棠是活了两世,死过一次的人。那时命丧毒酒的郑国公一家,同被灭门又有什么区别?
“这是逆党造出来的祸事,害怕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秦国公拼了命也要守护的黎民百姓,我们又有什么害怕?”说到这里,晚棠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严肃,便又语气轻快笑着补了一句:“再说了,如今京城有大人守着,每日在巡防布守,还到处追查逆党的事,这才是最让人安心的事。”
沈砚将完全松开拳头的手放在桌上:“姑娘倒是会夸人,可在下担不担得起这句话还未可知。”
“大人查出了赌坊这样好的线索,怎么会担不上这句夸奖呢?”晚棠将面前茶碗中不太好喝的茶一饮而尽,起身,“沈大人,走吧。”
她的语气仿佛小孩子在向大人说“去玩”一般,丝毫没有将要去虎狼窝的紧张。沈砚本来在听到秦国公那件事后有些乌云密度的心情在她这样的语气下一扫而尽,突然来了兴致,也学着她的样子倏然站起来,将面前看起来就不怎么样的茶一饮而尽。
清苦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
“郑姑娘,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