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用过晚饭,天刚擦黑,郑国公夫妇二人就来到了晚棠的房间。
白日里听了徐公公传来的消息,心中太过欢喜,又是叫人给乞丐施粥,又是命人去采买,布置席面,放爆竹的,忙了一整天才歇下来。
没有歇下来还好,一闲,郑国公夫妇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们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儿,如今要进深宫那样的虎狼窝做女官,替圣人管理这大梁朝藏书最多之地。她需要独自面对种种寻常女儿家不会遇见的杂务,应付宫中形形色色的人。若有差池,还会受罚受责难。
他们的女儿他们自己清楚,虽说这两年忽然变得沉稳了许多,但终究是闺阁中娇养出来的,几乎没有什么需要亲自动手的事,身旁的下人自会打点好一切。他们又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想她安乐一生,最好什么烦恼都没有,因而也几乎从来不让她去应付外面的的人和事。
这样的话,晚棠在宫中岂不是要受苦了?
想到这里,孟夫人和郑国公就如同心放进油锅里煮一样难受,一忙完就算着时间来找晚棠。
刚走进晚棠院子里的花园,他们就看见来来往往的侍女嬷嬷在收东西,都是为晚棠入宫准备的,大大小小的箱子堆了一院子。
看到了这些,又想到女儿从未离家受过苦,孟夫人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连忙拉着郑国公往里走。
晚棠正在将新制的安神香用小铜勺舀了往紫香炉里倒。夏日的天气难以琢磨,不知明日还会不会下雨,她反正是不想再梦见前世的悲惨景象了。
之前的安神香都没什么用,今日这个,也只能当成试一试。
见父母突然前来,晚棠一愣,“父亲母亲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孟夫人一步冲上前,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眼眶含泪泛红。
晚棠被孟夫人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向郑国公。年近五旬的郑国公,征战沙场多年的铁血汉子,令多少敌人闻风丧胆的人物,看见眼前这一幕也忍不住有些鼻酸。
他解释:“过几日你就要入宫了,你母亲和我担心你,所以来看看,嘱咐几句。”
晚棠瞬间了然。
她抚摸着母亲的手安慰:“女儿早就过了及笄礼了,如今也是个大人了,自会应对事,母亲不必担心。”
孟夫人依旧摇头:“自小,我和你父亲就没有让你接触过什么糟心事,只求你喜乐,只看见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可是如今你要入宫去做那神卷楼的女官了,那个位置不好坐,免不了要面对一些糟心事。早知如此,昨日就不该带你入宫,你以后也不会如此劳累。现在想想,母亲都有些后悔。”
晚棠看着孟夫人,默不作声。
是啊,前世不就是这样的吗?
她躲在无风无雨的屋子里安乐长大,外面的事一概不问一概不管。可结果呢?连一点保护身边的人的能力都没有。
如果安乐能换来这样的结果,她宁愿自己去撑起一片天。
“母亲。”晚棠轻声唤她。
“没有人能够一直享福而不做事,既然生在家里,就是家里的一份子,理应为家里负起一份责任。我知母亲疼爱之心,但我也不想一直只做那个避雨的人,而让父母和兄长去风雨中受苦。”
“再说了,您要相信女儿,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也该有去历练一下,有独自处理事情的能力了。”
郑国公欣慰至极,孟夫人抬头看晚棠,正想出言反驳,外面一道声音突然传来。
“没想到我们阿棠如今还真是长大了啊!说出来的大道理都是一套一套的。”
晚棠的哥哥郑远诚从门外大步跨进来,拍着手。
白日里,他在外院正厅随父母见徐公公时一直默不作声,其实心中也是想到了孟夫人所想这一层,不愿自己妹妹进宫去趟这趟浑水,但难以扭转,因此心中不快。
神卷楼女官的荣耀又如何?他郑远诚在沙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照样能给自己妹妹荣耀。
他听闻父母去了晚棠的院子,猜到二人要说什么,本来也想过来一劝,结果却在门外听见晚棠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这番话,也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郑远诚今年不过二十的年纪,却已在军中有了自己的一番基业,让东营的铁骑真真正正认了他这个世子。
小时候他本不愿去军营,四岁的他贪玩,不肯听父亲的话每日扎马步练功。他真的不理解,自己的父亲贵为国公爷,自己是人人敬畏的世子,为什么一定要去吃这个苦,不能在父亲的羽翼下享乐,因此时常调皮。
可是晚棠出生了,这个小他四岁的妹妹,当年还是个小婴儿,粉粉嫩嫩的一团,被母亲抱在怀中安睡。
他好奇,用小手去抚摸妹妹。晚棠睡的正香,被他一弄惊醒,一嗓子哭闹起来。他吓了一跳,孟夫人一边抱着哄,一边对他道。
“远诚,如今你是哥哥啦。要负起哥哥的责任,做个男子汉,帮家里撑起一片天,保护小妹妹。”
他似懂非懂,但却十分认同要保护小妹妹这一说法。此后每日都按时练功,希望能护妹妹和家人喜乐。
如今他当年悟出的道理,被晚棠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倒让他心中一番感叹。
他改变了主意。
郑远诚走近,轻声对晚棠道:“这是你的选择,我支持你的选择。”
随后,在晚棠感激的眼神下,他又转过头去安慰孟夫人:“母亲,阿棠长大了,我们应该相信她。”
孟夫人看着这一唱一和的兄妹,叹了口气,无奈道:“真是亲兄妹,真是互相帮衬。罢了,事情已经定了下来,皇后娘娘金口玉言,我再在这里哭也是于事无补。”她忍不住再嘱咐:“宫中不是什么安乐窝,个个都是火里面焠出来的人精。你说话做事一定要慎之又慎,再三权衡。”
“凡事不要太过掺和,明哲保身才是长远之计。若有什么,郑国公府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主。”
孟夫人一番话,慈爱之心纯然肺腑,晚棠也忍不住鼻酸。
得了皇后娘娘和沈中书的令,吏部的文书很快就办好,没过几日,奉旨的内官就登了郑国公府,宣读了命晚棠进宫当女官的旨意。
迎圣旨,郑国公府门大开,外面的人听见动静,又瞧见是宫里来的内官领着圣旨前来,忍不住去看个热闹。
听了圣旨,众说纷纭。
月喜楼说书的先生摇摇头:“唉,要我说这沈大人就是胡闹。女儿家干些什么正经事不好,在家里绣花侍奉双亲才是正道,非去学男子做当官,还煞有介事地弄个吏部的文书。啧啧啧,郑国公的这个女儿啊,真是。”
说书先生的声音大,话传到起身迎奉旨内官的郑远诚耳朵里。他冰冷的眼神扫过去,说书先生一抖。
他身旁出来散步的一对夫妇对此不以为然:“我说阁下真是目光短浅。这神卷楼是什么地方,这神卷楼女官那是莫大的荣耀!圣旨亲下,你胆敢在这里说圣人的不是?”
“你……”那说书先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挥袖离去。
晚棠不用听见外面的人说些什么,她也猜的到有的人会议论些什么。虽说许多女子和其家人都想着这个位置,但大多数人也还是不赞同,认为女子的天地还是只有家里那样大。
他们懂什么?
眼界窄的人,她不在乎,不必同他们一般计较。
圣旨一下,晚棠即刻就要入宫了。
她的东西早就收拾好,只等搬运了。田嬷嬷和母亲心疼她,东西是一箱又一箱的装,院子都几乎塞不下。她好说歹说,讲清了自己是去助圣人办事的,不是去享福作乐的,用不了这么多东西,愣是减了大半下来。
如今,就只有两三个箱子了,由小厮搬运着,放在马车上。
晚棠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门。
郑国公嘱咐了女儿几句话,郑远诚打趣了妹妹几句。孟夫人泪如雨下,嘱咐担心的话怎么也说不完。晚棠又气又笑:“十日后就休沐回来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田嬷嬷和寒江在一旁看着她,同样是一脸的担忧。
晚棠朝他们点点头,朝马车走去。
上马车前,她转头,看了一眼郑国公府的大门。
朝廷命官,东营将军的府邸,大门气派且豪华。门口两只守门的石狮一左一右,露出凶狠的獠牙。仿佛正四处张望着,警惕着。
好好守卫我的家吧,晚棠心中默念道,希望十日后我回来的时候,能够带来可以逆转这座府邸命运的消息,能够做成我想做的事。
沈砚的脸浮现在眼前。
她踏上车凳,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同家人挥手。
马车夫一声吆喝,手中鞭子一挥,马车又缓缓移动,如同八月初五晚棠随母亲精工谢恩那天一样,朝皇宫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