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时间一进入八月,天气就迅速凉了起来。秋风朔起,早黄的树叶随着风落下,飘扬落了一地。
田嬷嬷正在房中收拾衣裳。
她细心将夏日里穿的单薄衣裳一一叠好,放进红梨木的衣箱中;又把秋日的衣服拿出来捋好。
寒江端着药进来,看见一箱的衣裳,问:“这么早就将夏日里衣服都收起来了吗?恐过两日又热起来了呢。”
田嬷嬷摇摇头,“秋风可厉害着呢,姑娘前几个月病得那么厉害,还是别受寒了好。”
她看看寒江手中端着的药碗,胭脂水釉小碗里装着的参汤还冒着热气。
“可按照郎中的嘱咐熬够时辰没有?”田嬷嬷问道。
寒江点点头,“姑娘身子弱,这参汤里还加了枸杞,给姑娘补补气血。”说罢,她端着药,进了里屋。
国公府是典型的三进院子,对于堂堂国公来说不算特别大,但也是极有气派。尤其是晚棠住的流云轩,更是雅致精巧,几处上好的厢房中间环抱出一个可人的小院子,种满了花花草草,一看就是个备受宠爱的千金小姐居住之地。
晚棠正在里屋,靠在美人榻上,透过窗户望着外面飘散的落叶。
“姑娘,快趁热把参汤喝了吧。”寒江将碗端到晚棠面前,轻声提醒。
晚棠这才收回目光,端起小碗,用勺子一口口将参汤往嘴里送。
年方十六的少女,一双杏眼秋波流转,脸色却苍白,连着小巧的唇瓣都没有什么血色。寒江看着自家姑娘,心疼道:“病了这些时日,人都瘦了一圈,憔悴了不少,可是苦了姑娘了。”
晚棠笑笑,没有回答。
自晚棠十三岁那年从府中若高的回廊阶梯下摔下之后,每年夏日的精神头都不太好,总要病上一两个月。十三岁那年摔晕了醒来,还泪流满面。孟夫人吓坏了,以为是晚棠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自庙里请了好些大师来做法。法做完了,病还得病,大家束手无策,只能当是当时摔坏了身子留下的后遗症罢了。
今日好像是八月初五。
晚棠喝完了参汤,问:“今日是否要去宫里谢皇后娘娘恩赏?”
“是的,但夫人方才派人来说,姑娘身子不太好,谢恩就她去就好,您只管在家安心养病。”
晚棠摇摇头,“不成,临近中秋的谢恩是大事,家中女眷不好有人缺席的。你现在就去告诉母亲我要去,然后替我更衣。”
“姑娘病了这些时日,怎么今日想着一定要去宫中谢恩了?”
晚棠没有回答,只是催促,“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寒江出去了,晚棠继续望着窗外的落叶,心中盘算着。
八月初五,入宫谢恩。
前世的记忆又涌入脑海,她心中一笔一划记得清楚。
她起身走到梳妆台边,打开桌上的漆器描金首饰盒,翻翻找找,最终找出了一个镶有五彩石的手镯戴上,五颗不同颜色的宝石,来自去岁西疆的贡品,皇后娘娘所赏,镶嵌在上面光彩夺目。又想了想,用白皙的指尖用力抠了抠那颗红色宝石的底部,隐约感觉有些松动之后才停手。
做完这些,寒江也从孟夫人处回来了,便赶紧给晚棠梳妆打扮,穿上了正式的宽袖袍衣,缀以栀子花香囊,这才出了门。
穿过内院、前院正厅和抄手游廊,大门就在眼前。门口处,孟夫人以及嬷嬷侍女们已经在门口等候。见晚棠来了,孟夫人连忙上前握住女儿的手。
“手这样凉?秋天到了,可不要受了风寒,病上加病就不好了。寒江,可有给姑娘带件披风,快披上。”
寒江立即将手中的披风给晚棠披上,细心地系了结。
晚棠看见母亲一脸担忧的样子,忍俊不禁:“哪里就有这么娇气了?在屋子里养了这快一个月,身子早就大好了,只是脸上看着没什么气色罢了。”
“本来想让你在家里多歇歇的,怎么突然想着要同去谢恩?”孟夫人问着,拉着晚棠的手往大门外走。门外车马皆备,四驾的马车气派得很,引得许多路人围观。但一看是国公府,不敢多逗留,又赶紧挥挥袖子离去。
“若是平常的谢恩也就罢了,但偏偏是中秋前。这么特殊的日子,家中女眷不好有人缺席的。”
晚棠说着,伸出一只脚踩在车凳上,同孟夫人一起上了车。
孟夫人看着晚棠,心中感慨万分。
自几年前一场大病过去,晚棠倒是沉稳了不少。虽说这是好事,但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无忧无虑的好,女儿家少懂些东西,也能活得快活些。
随着马车夫的一声吆喝,马车缓缓移动,朝着皇宫方向走去。
这条路晚棠并不陌生,年节时候就常走,前些日子父亲和兄长在江州逮捕了几个逆党,圣人传郑家入宫谢恩的时候也来过,倒也算熟悉了。
江州是大梁朝除京城外最为富饶之地,漕运陆运皆是重要关隘。逆党在江州现身,弄得人心惶惶,各种猜测纷至沓来。
虽说郑国公一行人得了令就立即快马前往,埋伏几日终将其抓获。但终究是给了他们时间,谁也不知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柳弛的手下都做了些什么,审问没有结果,也不知还有没有同伙。
对逆党的审问仍在继续,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晚棠曾从父兄那里试探过几次,听闻被抓获的几人都关在监牢中,那是把守最为森严之处,能管事的人不来,天塌下来了都不会开。且监牢地处隐秘,外面的人只知道深埋在禁宫之内,具体位置谁也不知道,连她父兄也全然不知。
还听闻,此次负责审讯的,是沈砚沈中书。
沈中书在朝中向来有着铁面无私的名声。身为沈尚书之子,如今皇后娘娘的亲弟,沈砚可谓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年轻有为,二十有四的年纪就坐到了中书令的位置,是当今圣人最信赖之人。
他来办这逆党的案子,自是最合适不过。
只是朝中未免也有反对的声音,不过都是说他太过年轻,恐有疏漏。
面对这些朝堂老滑头的质询,沈砚其它什么也没说,只轻飘飘来一句“能力证明一切”,如今众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可谓是压力山大。
可惜上一世晚棠被家人保护在羽翼下,不见风雨,不闻世事,自然也就不知道审问的结果到底如何。
思绪飘散间,马车已然在皇宫侧门稳稳停下。
晚棠和孟夫人在搀扶下出了马车,孟夫人身边的嬷嬷将国公府的牌子递给守宫门的禁军和内官,不一会儿,就有人从宫内走出,满脸笑容地迎接她们。
“二位请随咱家走。”
穿过宏伟的红漆宫门,晚棠注意到今日的皇宫格外不同。
准确的说是,这种情况看起来应该是持续了一段时间了。
平日里的东侧门,由于是专门供朝臣官眷进出的,周围都是些内官宫女守着,今日却莫名多出了好些禁军。
他们个个身壮如牛,一副铁盔甲护身,手紧紧握住腰间的剑鞘,眼神警惕地盯着周围,仿佛在防备着什么一样。
路过的宫人被这紧张的气氛感染,步子都不自主地迈快了些。
领路的内官絮絮叨叨道:“二位贵人将咱家跟紧了,近日宫中不太平,莫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晚棠疑惑,“不太平?可是发生了什么?”
内官左右张望一眼,看四下无人,才小声道,“二位身为郑国公的家眷,应该也是知道江州抓获的逆党被关在了这深宫中最为隐蔽的监牢,一直在审讯。”
“本来一直是没有什么事的,逆党的人嘴硬,撬不出什么东西也是意料之中。”
“可昨日晚上,竟然有刺客潜入宫中,入了监牢,将那三人救了两个回去!听说若不是沈大人将其分开关押,怕是三个都要没了!”
晚棠和孟夫人诧异至极。孟夫人捂着胸口,“老天爷啊,这宫中是戒备最为森严之处,且不说那些刺客是怎么混进来的,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监牢的位置的?这可是机密,连我家国公爷都不知道的。”
内官摇摇头,表示不知。
“这谁又能知道呢。这不,沈大人一早就调了羽林卫将宫中各处大门都把守得如铁桶一般,就连那平日里无人进出地废弃小门,年久失修的狗洞都是有人看着的。阿弥陀佛,咱家是想着这事关逆党,恐有贼人要跳到国公爷头上,这才给二位提个醒。”
孟夫人双手合十,“多谢内官了。”
三人穿过重重宫门,经过无数红墙青瓦,终于到了椒房殿。
椒房殿门口立着比侧门更多的羽林卫,且每一个人头盔上都有着红缨,这是沈砚亲兵的标志。
晚棠走进门口时,睨他们一眼,各个目不斜视。圣人亲赐,沈砚亲自练出来的羽林卫就是不同凡响,虽说只有三四千人左右,但却是大梁朝不可或缺的一支精锐。
这是是沈砚亲姐的住处,更是国母的寝殿,用亲兵是再合适不过。
椒房殿由正殿、东西配殿和后面的下人房构成,金碧辉煌尽显皇家威严。正殿门口,沈皇后宫中的掌事何内官已经在等候,见孟夫人和晚棠终于到了,连忙上前迎接。
“皇后娘娘在正殿,二位这边请。”
沈皇后正坐在正殿朝东的皇后宝座上,面前的案几上焚着皇后独用的凤鸾香。烟雾缭绕中,她抱着一只乖巧的小白猫,正温柔抚摸小猫的后背。小猫被她摸得舒服,伸展了自己的身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孟夫人恭敬地福身行礼,“臣妇携幺女晚棠给皇后娘娘请安,特来谢娘娘诸多赏赐。”
晚棠跟在后面,也行礼道好,“郑家晚棠给娘娘请安。”
“快快起来吧。来人,赐座,赐茶。”她吩咐道。
不一会儿,就有几个宫女上来端上茶碗。沈皇后笑盈盈,“正巧你们来了,快尝尝本宫新得的寒针,看合不合口味。”
沈尚书的一双儿女都生了好样貌,沈皇后更是樱唇琼鼻,笑起来格外好看。
孟夫人浅啜一口茶,感叹,“娘娘宫中的东西真是顶级的好,这寒针真是入口清香,久而不散,当真是好东西。”
听了夸赞,沈皇后笑意更深,转头看向晚棠。
“听闻前一阵子郑姑娘是病着的,如今可好些没有?”
“回娘娘,臣女已然大好了,多谢娘娘关怀。”
沈皇后叹了口气,“昨日宫中出的事,想必在来的路上你们已经听说了。本来是想免了你们的谢恩,可本宫心中有私心,在这宫中寂寞,想找你们这些官眷来聊聊天,这才让你们来,你们可不要怪本宫啊。”
孟夫人听了,连忙起身,“娘娘这是哪里的话,能进宫陪娘娘一叙是臣妇一家的福气,怎么会有怪娘娘一说。再说了,这沈大人的羽林卫是如此的厉害,我们方才都瞧见了,肯定是一点事都不会出的。”
“你们能如此想,本宫也就放心了。”沈皇后长舒一口气,“不过外面这天尚且还早,这椒房殿也没有什么有趣的地方,本宫也是闷得慌。既然外面各处都有羽林卫把守着,咱们不妨出去走走。前几日从南海进贡了一株珊瑚,本宫瞧着颜色极好,放在神卷楼中,不如咱们一起去看看,也当是散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