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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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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晚棠喝下毒药的时候是仲夏,那日的天阴沉得不像样子。

    她一身囚服立在墙边,望着高处只有小小一方的铁窗,思绪飘到了窗外。

    已经半个月了,从陛下下令将郑国公府查抄,把国公府众人打入狱中,已经半个月了,街头巷尾,人来人往,无一不在唏嘘着这一沙场功臣的没落。

    阳城一役,郑国公带着世子率领东营铁骑死守阳城关,设下圈套诱敌深入,最终大获全胜,歼敌上万,俘虏上千,虽说让叛军之首柳弛逃了,但也让他重伤在床,元气大伤,保了朝廷之后大约七八年的平安,出了口恶气。

    皇帝大喜,要重赏郑国公,封其夫人孟氏诰命之身,赐其爱女郑晚棠县主之名。

    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声音,说郑国公如今功高盖主,在民间的声望甚至超过了当今圣上嘉平帝,更在外豢养私兵,只等得到圣人信任之后意图不轨。

    大家本以为这只是外面人的谣传,不可信,谁知嘉平帝却下严令彻查此事。一查,东营铁骑军饷账目模糊,笔笔出入无名,更有东营将士跳出来说这些钱大多都进了郑国公的腰包,大家都不知道他用这笔钱干了什么。

    再查,便在并州附近发现一支查不出编号的军队,领头的人说,他们是郑国公的兵,得了命令在并州盘桓,随时准备起兵。

    为国平乱变成了铲除异己,舍命搏杀变成了骗取信任。

    人证物证俱在,纵郑国公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嘉平帝大怒,飘摇年代的皇位本就摇摇欲坠,他生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之事。圣旨即刻就下,念郑国公曾为国驰骋沙场,免去斩首,赐其一家毒酒。

    昨日郑国公夫妇及国公世子就已收了毒酒,今日郑晚棠站在窗边,等着属于自己的那杯毒酒。

    有风起,吹起她散着的一头乌发。晚棠此刻心如止水,平静得可怕。

    等了半晌,终于脚步声靠近。天牢的门被打开,奉旨内官辛总管身后跟着一干小内官,走了进来。

    “郑姑娘,时候差不多了,也该上路了。”辛山一脸趾高气扬。

    晚棠转身,盯他一眼。这人她认得,抄府那日也是他来奉旨,站在国公府的大门边指挥着查抄,手捧圣旨一脸踌躇满志,尖细的声音在国公府上方回绕。

    “这里是罪臣府,都给咱家抄干净些!别落下些什么有的没的罪证,小心自个的脑袋!”

    说罢,他还欠着身对郑国公道:“国公爷恕罪了,咱家都是奉旨办事,若有得罪,还请您包涵包涵。哎呀,如今不应该叫您国公爷了,这爵位已然是不在了,看我这记性!”

    辛山摆摆手,后面的一个小内官端上一个盘子,盘上是打磨精巧的玉壶和玉杯,通体透亮。

    玉壶中,装着能立马要了晚棠命的鸩酒。

    晚棠冷眼盯着他,并没有动作。见晚棠没有要上前领酒的意思,辛山又絮絮叨叨起来。

    “郑姑娘,您还是快些来喝了吧,如今您可不是什么县主了,是罪臣之女,还是不要再落下一个抗旨的罪名好。这可是上好的鸩酒,喝下去一会儿就要了命了。哎呀,昨日您的父亲母亲,还有兄长也是喝了这酒,看起来走得一点痛苦都没有,这都是圣人的恩赐,是皇恩呐……”

    哐当!

    正当辛山说得起劲的时候,牢房的门开了,又被人重重摔上。一袭玄衣的沈砚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进来,睨了一眼辛山。

    昏暗的牢房内,油灯发出的微弱光亮照出他颀长的身影。他看起来很憔悴,面色苍白,眼下乌青,好看的薄唇紧闭,抿成一条线。

    见沈砚前来,辛山立马笑着打哈哈:“天牢这么不干净的地方,沈大人怎么亲自来了?咱家正在送郑姑娘最后一程呢,怕脏了大人的眼……”

    沈砚道:“圣人口谕,让我来送郑姑娘最后一程,你回去复命吧。”

    “啊?”正自以为在自己人生高光时刻的辛山犯起了糊涂。

    “圣人口谕。”沈砚加重了语气,“怎么,辛总管想抗旨?”

    “不敢不敢,只是沈大人才从阳城回来,怕是劳累了大人。”

    沈砚道:“为圣人办事不敢提劳累,只是辛总管若再不回去复命,只怕是要惹了圣人不快了。”

    辛山将毒酒放在桌上,灰溜溜地带着小内官们后退几步,出了牢房门。

    晚棠靠着墙,看着这一切。

    她是认得沈砚的,昔日父亲去阳城出兵前,身为朝廷中书令的沈砚曾登府,言已经请下了圣旨,要与郑国公一行同去歼灭逆党。她去书房送糕点,曾有过一面之缘。

    阳城大捷后,沈砚留在阳城处理战后相关事宜,一听见郑国公府出事便匆匆赶回,算上距离,应该是才到不久。

    沈砚在桌前坐下,面对晚棠狐疑的眼神,只是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凳子。

    “姑娘坐。”他说道。

    晚棠在他身旁坐下,自然而然地想伸手去拿桌上的玉瓶倒酒,沈砚却在此时开口。

    “国公那边牢房的守卫曾受过我的恩惠,他说,国公有一言想托人带给你。”

    晚棠倒酒的动作停下。

    沈砚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国公说,自己征战一生,对家人疏于陪伴,却还要在这种时候连累你们,实在是心有愧疚。若有下辈子,请不要再当他的女儿了,在平常人家安稳一生才好。”

    他的眼神坚定又有力,在这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如同一簇温暖的篝火。

    晚棠知他来意,心中涌过一股暖流。

    她带起一抹笑容,“一家人之间不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抄家那日我就同父亲说过了,看来他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得好好说他一顿才是。”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抹悲伤,但又很快恢复了笑容,“不对,如今是我马上要去见他了,等见到了,我得亲自好好说他一顿才是!”

    门外一直站着的沈砚贴身守卫石青探头进来,“大人,时辰差不多了。再拖下去,恐怕要惊动圣人。”

    沈砚点点头,不语。晚棠重新伸手拿起玉壶,清澈的酒倒入杯中。她举起酒杯到眼前,笑意盈盈。

    “沈大人为父亲传话,了了他心愿,晚棠在此谢过大人。祝大人余生喜乐,健康安宁。”

    说罢,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自舌尖传来,她却感到莫名的安心。

    她能与家人团聚了。

    沈砚看着她喝完鸩酒,眼底神色晦暗不清。

    “好。”他回道,随后起身离开了牢房,玄色披风扬起的风吹起几根稻草,落在晚棠脚边。

    轰隆隆的打雷声传来,伴随着时不时照亮整个天空的闪电,沉闷了许久,旱了许久,终于下雨了。有些许豆大的雨点从铁窗落进牢房中,落在晚棠的脸上。

    腹中开始有绞痛传来,一开始只是细微疼痛,后面愈演愈烈,如有千万尖刀剜腹。

    晚棠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嘴角渗出一丝鲜血,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小时候常听说,人死之前,经历的事会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一幕幕放映。那时她不信,如今信了。

    她看见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作为国公府幺女,她过得潇洒肆意,金枝玉叶地被养在府中,外面的天有父兄撑着,自己只管当着千金小姐,不管其他。就连抄家的人到了府上,她都是懵懵懂懂。

    她看见了国公府被抄时家中惨烈的场景。辛山带人将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平日里自己珍视的各类物品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奶娘田嬷嬷哭着想要拦住内官们,却被狠狠推倒在地。

    她看见一家人在牢狱中被迫分离的情形。母亲眼眶泛红,抓住她的手抚摸着,父兄被各类刑罚折磨得不成样子,瘫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她护不住家人,护不住奶娘,护不住自己的东西。肆意的结果就是如此,明知家中冤枉却无能为力,鸩酒递到自己面前也只能喝下。

    她不怨任何人,父兄和母亲已经做得够多了,她只是怨自己没有能力去帮他们一把。

    若能再来一次,她一定要用尽自己的全身力气保家人平安,保自己爱的所有人平安。她不要再当那被保护的花朵,吹不得一点风,她要去做挡雨的屋檐,改写结局。

    没有力气再想了,如今大局已定,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了。

    呼吸越来越困难,晚棠的眼前浮现出父母兄长的身影。

    父亲身着铠甲从外平安归来,兄长拿着一个梨花木首饰盒说这是刚从铺子上买来的,母亲端着一碟刚出锅的芙蓉糕,嘱咐她要趁热吃掉。

    在芙蓉糕散发出的氤氲热气中,晚棠笑着走上前去,拉起了他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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