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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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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向冷清的县衙大门外,此刻聚积了很多看热闹的百姓。

    就在一刻钟前,有一肥头大耳身高八尺的壮汉,扛着狼牙棒来到了县衙外叫嚷。

    他高喊着灰蛇山的名号,公然在县衙外挑衅。

    见无人应答,自觉拂了面子,便怒气冲冲地扬起狼牙棒朝本就破旧的门框上狠狠一砸,硬是砸出了道裂痕。

    身后顿时响起一片起哄叫好声。

    “好!”“真壮士也!”“胆子这么大……干脆闯进去吧哈哈!”“啊哟……大早上就有热闹看……”

    县衙八年空置,初宜百姓眼里心中早已无官府无朝廷,衙役形同虚设,所谓公门威严,那是茶余饭后的笑话一桩。

    山匪被热闹声一激,便热血奔涌起来,转身朝人群举起发达的两只臂膀呼喝两声,然后跨过大门,奔入大堂。

    他做这些事时,林仪君正在亲自行刑,方仓惨叫声太聒噪,她没注意到外头的动静。

    等安静下来,大堂的喊声才清晰地传过来。

    等林仪君拿着棍棒来到大堂,大堂里的桌椅板凳已被砸坏了不少,连地面都砸了个浅坑,使得本就破败的县衙更加狼藉。

    跟在其身后的几个衙役俱是面如土色,不敢说话,生怕那山匪高高举起的狼牙棒落到自己头上,不小心头颅开花。

    众所周知,在初宜杀人,是没有王法管的。

    县衙外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几乎将大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真是好戏——

    八年来,县衙还从未这么热闹过。

    有人挤不进去,在外面问:“县衙又开始审案了?谁审?严家还是何家?”

    一道清越的少年音适时插进来。

    “审个屁!是灰蛇山来砸场子来了!”

    有人惊诧:“……什么!初宜还有哪个不长眼的衙役敢惹灰蛇山的各位爷爷?”

    那少年发出不屑的笑:“自称是新任知县,叫林什么什么……”

    “噢……”一个老者脸上浮现追忆,感叹,“八年了吧……朝廷又派县官上任了啊。”

    说着他又摇头:“可惜是个傻的,怎么一来就惹了灰蛇山呢……唉……还是希望不要闹出人命来啊……”

    “这简单,他若是跪地求饶……”少年边说着边挤进人群前方,还没说完,便听砰的一声,一个重物被抛出县衙大门,滚落在其脚边。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下意识后退。

    待看清被扔出来的,竟是那一刻钟之前还吆五喝六的壮汉山匪之后,震惊过后又纷纷发出唏嘘嘲笑。

    少年也着实吓了一跳,赶紧用脚踢了他一下:“猪啊你……还不快爬起来!那么多人看着呢!”

    “咳咳……小……小爷……咳咳咳……”山匪灰头土脸地狼狈起身。

    周昭南实在有些嫌弃,本是看他长得高大唬人,才叫他打头阵的,没想到这么不经用。

    他不爽地拍打他肚子赘肉:“灰蛇山都给你吃穷了,光长肥膘不长脑子!几个衙役就能把你丢出来,让灰蛇山脸都丢大了!”

    “不是衙役……是那个新来的知县……”壮汉脸通红,新知县长什么样子他都还没看清,就吃了几棒子,然后又被一脚踹飞了。

    “小爷,我……我的狼牙棒还在里面……”

    精铁打造的狼牙棒,这种兵器灰蛇山也得之不易,那是少主特意借他助长气势的。

    “你……丢人!丢人!”周昭南一噎,气得咬牙,“滚滚滚……我亲自上!”

    他上前几步,孤身站到县衙阶前,高声喊道:“老子是灰蛇山少主!堂堂二把手!刚才谁打老子的人?出来!单挑!!”

    林仪君一走出来便见到无数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之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容颜俊俏,身量修长,乌黑的发被发带高高束着,风一吹,几缕发尾便由肩头垂至身前。

    他生得很漂亮,浓眉如剑,鼻梁高挺,尤其一双丹凤眼更是点睛之笔。

    因此刻生气,眉尖蹙起,连带着微微上挑的眼尾也染了轻红。

    林仪君是故意等听到这话才出来的,她昨日让李二狗带话的目的便是引出灰蛇山头领,因此今日有灰蛇山的山匪上县衙闹事是意料之中。

    不过打头阵的只是个喽啰,她不用出面,直到听有人自称灰蛇山少主,她才不紧不慢地现身。

    初宜果然非同凡响,寻常匪见官,如鼠见猫,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在这里却是反过来的。

    连带着畏官如畏虎,见匪如见狼的寻常百姓,也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两头都能鼓掌。

    她双手负在背后,目光平和,带着浅浅笑意,与少年相触一瞬,又望向众百姓,声音温柔缓慢,不急不躁。

    “本官便是初宜新任知县,林仪君。”

    周昭南愣住,围观百姓也都愣住。

    女……女人……

    众人视线汇集处,林仪君长身玉立,衣袖被风吹得拂动,如画眉眼落在阳光下,十分的好看。

    林仪君从不刻意掩去女子特征。

    官服虽宽大,却很合身,不会遮住她纤细白皙的玉颈以及玲珑有致的身材。她惯以女子之身受世人审视打量,其身正,自坦然。

    她垂眸看向发愣的少年,问:“你的人大闹公堂,所以我把他丢出去了,你是来为他出头的吗?”

    周昭南双颊不受控地漫上绯红:“你……你……”

    “嗯?”

    “你……我……”少年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红,蔓延至耳后,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他站在阶下,睁着一双明亮眸子地望着她。

    不知为何,他忽觉此刻时光漫长,周围空旷无人,阳光烂漫,秋风轻抚,唯他与她相对而立。

    不合时宜的声音突兀响起,打破一切氛围。

    “小爷!就是这个女人动的手!你快上!给她个教训!”

    山匪站在周昭南身后,自以为有了底气,捂着屁股大喊:“管她什么知县,咱不能让一个女人骑到灰蛇山头上!”

    一瞬间,所有的嘈杂哄声纷乱灌入,什么阳光什么秋风,都消失了。

    见自家少主似怔住了,山匪便贴近唤了几声。

    “小爷?……小爷!小……”

    周昭南手肘向后一捣,咬着后槽牙:“……听见了,小爷没聋!”

    他再次看向林仪君,林仪君的视线却已挪开了。

    “咳……咳咳!”

    周昭南故意清了清嗓子,将她视线重新引了过来。

    “林……”

    “林仪君。”

    “喔——”

    周昭南全无之前挑衅语气,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可能…可能是我们的错,那个……你丢的好,丢的对!丢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山匪傻眼:“……”

    众衙役傻眼:“……”

    众百姓:“?”

    这戏唱得不大对,向来无法无天的灰蛇山怎么改词了。

    “看来灰蛇山少主是个明事理的君子,那今日之事便是误会了。”

    林仪君颔首,眼中掠过淡淡笑意。

    少年视线滞了瞬,慌乱挪开,心不知何故跳得飞快。

    “唔……嗯……是的吧……”

    “既是误会,本官便不追究了,只是他毁坏了我们县衙内好些财物,这些可都要照价赔偿的。”

    “赔!”他点头,竟一脸期待,“我都赔你!要赔多少?”

    “那要户吏核算过才知道,若是方便,请贵山三日后再派人来县衙对一对数目。”

    “三日后!……好,我会来的!”

    周昭南掩不住眸中雀跃,迫不及待地应下。

    山匪忙问:“小爷,咱怎么服软了?……不是来找场子的吗?”

    他说话声量高,周昭南生怕林仪君听见了,于是一把拽着他到人群外去了。

    “你听好了。”他压低嗓音,耳根的绯红尚未完全褪去,“以后所有兄弟都不准去县衙找麻烦!”

    山匪:“啊?”

    “啊什么啊,就说老子说的,以后初宜县衙由灰蛇山小爷罩着了!”

    周昭南回头,视线穿过重重人群再次望向站在高处的女官。

    漫不经心地将肩上散落的发尾拨到后面,忽动作一顿,又问:“我刚刚头发很乱吗?”

    山匪:“……”

    “草……早知道就穿那件新衣裳来了。”少年低头搓了搓起了毛边的袖口,语气里满是懊悔。

    *

    事情解决地似乎过于顺利,林仪君也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今日必得穿着官服打一场呢……不过对方主动让步,倒是更好。

    她望向沸腾的人群,抬手指向头顶的牌匾,扬声盖过嘈杂:

    “各位百姓,从明日起,县衙将重新开堂审案,初宜境内若有受冤屈者,将有朝廷律法与本官为你们主持公道。”

    半个时辰后——

    林仪君坐在大堂上,看堂下一个衙役试图将椅子腿安回去,试了三次失败三次。

    她说:“别弄那个了,修不好就叫他们赔新的。”

    下首一位衙役听见,拿着毛笔赶紧在账册上画了个符号。

    林仪君伸手,将账册从他手中抽走。

    “……”

    她沉默片刻。

    “椅子”二字,只会其一,“长凳”“地砖”“赔新”以及“修理”都不会写……你不是说你认字吗?”

    衙役龚明心虚笑道:“小时候上过两年学,本就认得不多,会写的更只剩一点点了……”

    “还是我来吧。”林仪君摇了摇头,从他手中接过笔,“‘乌木圈椅一张,毁至无法修缮,须照价赔’……多少文?”

    正在堂内忙活的几个衙役互相看看,有些答不上来。

    他们都没置办过这些,更不了解什么市价。

    林仪君见状不禁皱眉。

    这样不行。

    以县衙如今的人手是决计无法照常运转的。

    她搁下笔:“冯知县任期内,谁是户房典吏?”

    知县冯道成,是八年前最后一任知县,抵达初宜后三个月,病逝任上。

    时间虽不长,却在这三月内办过两件财物纠纷的案子,流程清晰,核算精准,她曾在吏部备份的文书中见过详情。

    可见,冯知县任期内,初宜县衙还是有人才的。

    正巧谷宏拎着水桶抹布进来,闻言答道:“没有,冯知县在时,只有两个典吏,其中一个刑吏,已经去世了,还有一个就是何典吏。其他常吏走的走散的散,早不知道在哪了。冯知县到任后朝廷也没来得及任命县丞与主簿,唯有一临时主簿协助办案,但冯知县死后,他肯定也不能继续干了,县衙就一直空到现在。”

    “这位临时主簿是本地人?还活着?”

    谷宏笑了声:“当然了,大人,他才二十三岁,不但活着,还活的好好的!”

    说罢其他衙役也跟着笑了起来。

    林仪君略有些讶异:“当年他不过十五,竟能入县衙做主簿?”

    主簿是有品级的,九品,算朝廷命官,需吏部文书,但特殊情况可由知县先行任命临时主簿,等吏部公文下发后再转正。

    谷宏拧干抹布开始擦桌子,边解释:“他虽只有十五岁,却是个秀才,学问过人,两年后又中了举,是初宜唯一一个举人老爷,那年才十七,可了不得,甚至轰动了阳州府……可惜父母生病,他又孝顺,一直榻前伺候着,没有进京赶考,到了现在,也算是耽误了。”

    林仪君心中一动,便问:“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如今作何营生?”

    “姓顾,叫顾牧,住在东街茶花巷。”谷宏想了想,才接着道,“如今好像……好像是在严家做账房吧。”

    严家?

    林仪君沉吟,此人或堪一用。

    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风土人情物价气候皆未适应,仅靠武力是不够的。

    不得不招揽一位出自本地的得力助手,方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她朝谷宏等人吩咐:“我出去一趟,大堂不忙扫,先替我收拾后堂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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