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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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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衙里头没有上灯,显得荒芜,阴森,空旷。

    林仪君穿过仪门,站在影壁前等了等,便听二人脚步声临近。

    她方转身:“到能问话的去处。”

    谷宏愣了下。

    荣进说:“……你到吏舍来吧。”

    左右分列六房,左侧乃兵房,刑房,工房,右侧是吏房,户房,礼房。

    其后各有两间吏舍。

    他二人住在左侧一间吏舍中,那也是整座县衙唯一一处有亮光的地方。

    推开木门,入眼便是几十张床铺沿着墙角排开,只有五六张床是有被子的,他二人的床铺在靠里一些。

    屋中间摆着一张长案,其上有些寻常杂物与一盏昏昏油灯,勉强将屋内陈设照个大概。

    林仪君将包袱等搁在桌上,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时辰不早,我不耽误时间,只做一些简单问话,其余的明日再问,你二人如实答便是,先报身份户籍。”

    昏暗的灯光下,两位中年衙役望着静坐在面前的年轻女子,心神有些迟滞。

    见其虽素面朝天,荆钗布裙,且因赶路惹上一身风尘仆仆,却仍难掩玉姿绝色,只安静坐在那儿,笼着朦胧光晕,实在出尘。

    林仪君见二人失神,不由微微皱眉。

    她将官印,腰牌及敕牒摆出:“二位可需要再确认本官身份?”

    谷宏瞥了眼那敕牒上盖着的吏部大印,反应过来,忙道:“不……不需要了,已经确认过了……”

    林仪君点头:“那便请坐,先自报家门,再与我简单介绍一番如今县衙的人手配置。”

    荣进看了谷宏一眼,年纪大到底更沉稳些,便在林仪君对面的矮凳上坐了。

    “小人名叫荣进,初宜县人,家住西街叶子巷,家中父母尚在,有兄弟二人,我居长,由知县崔得求崔大人招募服役,如今也有十五个年头……”

    等他说罢,谷宏便也跟着说了。

    林仪君静静听着,并未插话。

    直到他们说完,她才问:“三班六房,如今共有几人?”

    不同县衙人数不同,但基本配置是相同的,设有知县一人,县丞与主簿各一人,典吏若干,常吏若干,衙役若干,除此之外还有仵作,门子,马夫等不一而举。

    三班指皂班,快班,民壮,其中快班分为马快与步快,主要负责巡夜、执行传唤以及逮捕犯人等,常与捕役职责重合,被民间统称为“捕快”。

    荣进讪笑:“八年来,连知县都没有,自然县丞与主簿也是缺的,衙役包括我们在内共有七名,有什么事就干什么事,还有一名老典吏,名叫何尚伟,每三日来衙门一趟。”

    “三日才来一趟?”

    谷宏忙补充:“衙门里没事,不开堂也不接案子,他来衙门就是整理一些文书,方便每月递交到阳州府。”

    林仪君沉思片刻:“那明日让他过来。”

    荣进问:“那个……要不要通知其他的衙役?”

    灯油已烧了一半,林仪君起身,纤长轻盈的影子覆压下来,却仿佛山一样。

    她背着光,二人瞧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道:“让所有人明日辰时来县衙应卯,迟者杖十。”

    荣谷二人对视一眼,均有些不以为然。

    辰时倒不算早,但这些还留在衙门的差役个个都是本地人,老油子,根本不会把知县放在眼里,何况还是个女流之辈。

    更别说那位何典吏,他是何家的人,县衙空置八年,每年赋税都是阳州府派人来,督促严何两家共同完成的。

    也就是说,何家严家才算是本地真正的知县。

    这新知县孤身上任,连个长随师爷都没带,还敢大言不惭,实在是天真的有些荒唐了。

    林仪君没去猜他们在想什么,她道:“时辰不早了,我初来乍到,县衙布局尚不太熟,劳驾二位,领路去起居处。”

    谷宏提来一盏竹编灯笼,为她引路进了三堂,八年空置的房间,灰尘积得很厚,实在难以住人。

    林仪君让他们端来盏老旧油灯,又打了水,将卧榻简单收拾了下。

    荣进主动提出,要回家给她送一床被褥来,谷宏则去拿了两块凉了的饼给她充饥。

    “…你……太晚了,只能暂时将就些。”

    一声“大人”还是没唤出来。

    林仪君不在意,一一收了:“登记造册,改日如数奉还。”

    赶了一月的路,实在疲累,好在天气不凉,收拾了床,躺在干净被褥上,也算踏实睡了一觉。

    天不亮,尚在睡梦中的谷宏就被荣进拍醒。

    谷宏一惊,随即睡眼朦胧地问:“什么……”

    荣进心里犯嘀咕:“昨夜是不是真来了位知县?是个女的?还是我做梦呢?”

    谷宏拉过被子蒙头,闷声:“不是歇在后堂吗?……你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荣进心里犯嘀咕,也没点灯,摸着黑就去了三堂。

    还没靠近,便就着熹微晨光隐约瞥见那晾在院中的衣裳,飘若鬼魅,登时心里一怵,转身就跑回了吏舍。

    “醒醒……快醒醒!唉呀别睡了!趁着这会儿还早,咱俩赶紧去通知其他人与何典吏过来应卯。”

    谷宏迷迷瞪瞪地起来把衣服套上,人便也清醒了几分,向窗外蒙蒙亮的天看了眼。

    打着呵欠:“……真是折腾人,还不知道能干多久。”

    荣进催促:“快点,你管她干多久,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听着吩咐就是,她要立威,咱们就配合着来。”

    谷宏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与他并肩走出吏舍,往秋日晨光中去:“我说老哥……你是不是太殷勤了?”

    说着忽然嗤笑:“不会被美色迷了眼吧。”

    “你还是年轻……我琢磨着,她一个女人,看着柔柔弱弱的,跋山涉水不说,不但孤身进县,连包袱都齐整,肯定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荣进的声音逐渐在凉意中淡去。

    “毕竟你别忘了……灰蛇山的山匪正把守着进县山路呢……”

    昨日下雨,今日倒是放晴了。

    初宜的秋比京城晚的多,仍如夏时炎热难耐,一轮红日升在树梢,炙烤着大地,将昨日残留的水渍蒸腾成雾气消散不见。

    卯中便已日出,现已阳光璀璨,很是刺眼,昨夜荒凉的县衙眼下一切裂缝青苔杂草等岁月痕迹,清晰显露出来,不复阴森,却更荒凉了。

    林仪君起得早,天刚亮就醒了,两个衙役出门时,她也离了后堂,在衙门内逛了一圈,将大致布局熟悉了番。

    后院有口井,她打水洗漱后,就着凉水将昨夜剩的饼将就吃了。

    在等差役们陆续到岗之前,她走进了典吏廨所。

    这里原先是典吏起居室,但显然那位何典吏并不住在这里,只将一些必要的公务搬到这里来处理。

    林仪君仔细打量起室内陈设,心想荣进说他三日来一趟,看样子也不太准确,眼下这番乱象至少五六日无人打理了,桌上笔洗中的水也干透了,盘底凝着一层墨,墨上还有浮灰。

    谷宏着实费了番功夫才找到她,他进来时,林仪君已将典吏桌上堆着的公文翻阅了七八。

    “人都到了?”

    林仪君抬头,瞧了眼更漏。

    已是辰初。

    谷宏有些为难:“七七八八的到了……有些兄弟今日不当差,所以没来……”

    林仪君点头,似乎不意外。

    “何典吏到了吗?”

    “……也没。”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把人召集到二堂等我吧。”

    二堂内吵吵闹闹,完全没有衙门该有的严肃作风,如今围了五个人,主要是三个人在说,却像十几个人唱大戏,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精彩。

    在林仪君进门之前,他们已经七嘴八舌地把话滚了几遍,荣进都有些不耐烦了。

    “昨夜来的,我们连人长相都没看清,哪里知道很多?等会她到了,你们自己问就是。”

    谷宏一直盯着门口,此刻眼尖,大声喊了句:“……林大人来了!”

    方才还嘈杂的堂内忽然陷入安静,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林仪君正身着官服,头戴官帽,逆光立着。

    深青色官服衬得她身姿挺拔,气质凛然,官服胸前一块方形补子,其上绣七品文官专用鸂鶒,因逆光而更近玄色,看不大真切,多看两眼竟有猛禽扑人之势。

    “诸位,初次见面。”林仪君稳步进来,站在厅堂中央,没有落座,而是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本官姓林,名仪君,字重书,开和十六年进士,经吏部选官出任阳州府初宜县新任知县,赶路月余昨夜才到,因不太熟悉衙署情况,故而召大家今日聚堂议会。”

    既没有拿腔作调,也没有拿身份压人,语调平稳,不卑不亢。

    说罢,她扫视了眼一时神情惊异的众人,才走上前,将主位掸了掸灰,然后往主位上撩袍坐了。

    “各位很准时。”她点头笑了下,“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请向本官一一报上户籍。”

    说罢她不再开口,其实众人的名册她已在典吏廨所内翻到了,只是对不上脸。且让他们自己说话,才能瞧出个人脾气秉性来。

    荣进与谷宏昨夜已说过了,所以现在就只站好,没再出声。

    其余三人互相看了番,才将视线又转到林仪君身上,眼中既惊艳又惊诧。

    惊艳于新知县竟是个如此年轻美貌的女子,惊诧于她这气度平稳,神态从容,虽不过三两句话,倒真有几分正经当官的架势。

    一时几人不知从何开始说,与昨夜的荣谷二人一样,愣在了原地。

    说实话,在没见到这位新知县前,他们心里都存了几分刁难的心思,想要反立下马威。

    但人一进来,竟是个貌若天仙般的姑娘,他们反倒不会说话了。

    荣进咳了声:“……林大人问话呢。”

    面对冠带整齐的林仪君,这声称呼倒是很自然就出口了。

    他这一提醒,三人才反应过来,互相推搡了番,然后自发按照顺序从左往右开始介绍,但嘻嘻哈哈,态度有些散漫。

    林仪君只听着,并未提出异议。

    一个人说完,第二个人才要开口,门口又忽然闯进来一人。

    谷宏眉头一挑:“方仓……怎么现在才到!”

    众人回头,闯进来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还穿着普通衣裳,没有换上衙役制服,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在场几人不由互相递个眼色。

    方仓年轻,仗着和严家有亲戚关系,脾气不小,他们平时可惹不起。既然这位新知县立了迟者杖十的规矩,那他们倒想看看好戏。

    于是没人说话。

    那青年不在意众人神色,自顾走上前来,还没看清人,就朝主座上随意一揖手:“知县大人,我睡迟了,您老见谅。”

    话音一落才向林仪君看去,登时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呆在那。

    林仪君只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先问荣谷二人:“可有向这位衙役知会过本官的规矩?”

    荣进讪讪,又为方仓说了句话:“大人,他年轻贪睡……”

    林仪君抬手阻止他继续说,绕过长案走到前面,随手抄起二堂角落里的一根棍棒,望向众人:“迟者杖十,不是空话。今日本官亲自行刑,摆凳,绑他去衣受杖。”

    无人动。

    方仓干笑一声:“……开什么玩笑……”

    林仪君垂眸片刻,依然无人动,不过几人都站了过来,有些迟疑的样子,欲言又止。

    方仓便更得意:“不就迟了一会,没……”

    下个字还没吐出,一棒子便重重落在大腿上,砰地一声,将他打翻在地,门牙都磕掉了一颗。

    方仓脑子嗡嗡的,臀上火辣辣的疼,他吐出一口混着牙齿的血,怒不可遏:“你他娘敢……啊!!”

    脏话化作惨叫响彻县衙二堂。

    几人心俱一抖。

    林仪君掌握着分寸,一下又一下,十棒子打完才停,风轻云淡地将棍棒丢给离她最近的一个衙役。

    方仓趴在地上哀嚎不止,嘴里模糊不清地混着脏话,臀部隔着衣服渗出淡淡血迹。

    林仪君挑眉:“辱骂县官,杖二十哦。”

    荣进到底年纪大些,当机立断反应过来跑到方仓身边,一把捂住他嘴,赔笑:“大人见谅,他没骂,没骂……”

    其余人这才回过神,不由脸色微白,心跳飞快,望着林仪君的目光不复之前轻松,变得紧张许多。

    几棍子能把人打成这样……力道真是不小。

    林仪君重新看向众人,仿佛无事发生,微笑道:“方才没介绍完的人,继续吧。”

    她说罢正要落座,却又听得有人在大堂内大喝,声如洪钟,直直传到二堂来。

    “新任知县是谁?给老子出来!……敢挑衅我们灰蛇山!不知死活的东西!老子今天叫你知道初宜到底谁做主!”

    灰蛇山?……

    那是初宜县的地头蛇,盘踞灰蛇山一带,有匪数千之众。

    别说严何两家不敢惹他们,在初宜都是老老实实交足了保护费,就连阳州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力图相安无事。

    几人呆住,下意识看向林仪君。

    林仪君依然神色平静。

    她看向那拿着刑杖的衙役,语气温和:“看来,还须再借用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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