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揽
东街西街,通常指初宜县城内城,以县衙为中心的东西方向两个最大的民宅区。
东街地段更好,宅院价贵,住的多为家境较为富足的商户,例如本县豪绅严何二家,都在东街,分别住在淡月巷和杨柳巷。
茶花巷与淡月巷毗邻,隔着一条小河,河上驾有一座小小木桥,乃是严家全资修建。
林仪君离开县衙前,脱了官服,换了身寻常装束,长发并未全挽,用根木簪半束半散着。
她从县衙一路走来东街,留心观察两旁商铺住宅布局等情况,偶尔会有路人侧目,大约瞧出她的外乡人身份。
不过上午那番热闹短暂,暂未传开,眼下她又未着官服,因此并没有什么人认出她来。
临近中午,日头高照,路上行人少,也没几家铺子开门。
见的最多的倒是聚在树荫下摇扇的老人,光着膀子或腿,三五成群。
至目前为止,她所见的男女老少,甚少有穿戴齐整的,包括县衙那几位衙役。即便是妇人,也大多高高挽着袖子,毫不介意地露出臂膀。
看来这是初宜的民风,不受礼教约束,倒也别有一番自然。
她沿着街道旁走,尽量借荫遮阳,等到了淡月巷时,正好午正。
淡月巷这边显然更繁华,开着的店铺也多了起来。
她踏上那座木桥,往下瞧了瞧,河水浑浊发绿,不见游鱼,两岸种着杨柳,树下乱乱堆砌着些日常生活废弃的杂物。
她正考虑是否寻个馆子先果腹一顿,便见一年轻男子从容不迫地从桥上走来。
青年大约二十出头,一身灰蓝长衫,头戴纶巾,眉眼清俊。虽着旧裳,却自有一番儒雅的君子气度,与所见众皆不同,真叫人眼前一亮。
林仪君等那人走近了,主动迎上去轻笑揖礼,语气肯定。
“顾先生。”
顾牧驻足,客气地打量她一眼,尚未开口询问,便含笑顿首,不卑不亢。
“在下白身,不敢先受知县大人一礼。”
“你认得我?”
“大人今日县衙前可是出尽风头。”
“……难道短短几个时辰就人尽皆知了?”
顾牧仍是含笑:“至少在严家,是的。都在传新来的知县力能扛鼎,只用一根手指就将那两百多斤的山匪扔出了十几丈远,还叫灰蛇山的少主俯首帖耳,跪地求饶……在下在严家做账房,也略有耳闻。”
林仪君扯了下嘴角:“实在夸张了些。”
不过如此短时间,严家上下便都在毫无顾忌地津津乐道一城知县,可见严家在初宜势力之强已久。
严家如此,想来何家也差不多。
“只道夸张……看来此事为真了。”顾牧笑问,“大人是专门来找在下的?”
林仪君颔首,仰观日头:“这个时辰,不知本官是否能请先生吃顿饭?”
“大人客气,这是在下的荣幸。”
“那……先生选一处地方?”
顾牧微思片刻,礼貌询问:“不知大人是否方便移步陋室?在下晨起出门前已买了菜蔬,中午不做的话,恐怕会坏。”
*
茶花巷尽头有座一进三合院,便是顾牧的住宅。
林仪君原打算是在东街一逛,待熟悉后,再去茶花巷打听顾牧住处,上门找人。
不曾想,事情发生总在意料之外,她竟以这种方式踏入了这座不大却清幽雅致的小院。
进门便是庭院,正房坐北,两侧各有半间耳房,院东西乃两间厢房,南面没有倒座房,以一面围墙相合,灰瓦鳞覆,俨然有序。
院中沿着围墙与屋后都种了许多青竹,笼绿叠翠,轻随风动,摇曳斑驳水墨。
“大人请随意坐,家中无人,不必拘束。”顾牧去厨房倒了热茶来,普通白瓷茶杯里是冒着热气的温水。
他有些歉意:“家中茶叶放久潮了,只能以白水待客了,失礼。”
“无妨。”
“请大人稍候,在下做几个菜很快就好。”
林仪君阻止:“顾先生……今日当本官请客,却反成了客,实在有些不妥。”
顾牧略想了想,笑道:“不如这样,家中只有一些素食,大人出钱添一道肉菜,我去买来,便算是大人请客了。”
“……好。”
林仪君略一想便同意了,随即取出一张钱票,只是还未放下就被顾牧拒了。
“用不了这么多……大人今日目的也不是为了吃饭。”他眸色清亮,似映着竹影,“大人不妨尝尝茶花巷一家初宜特色卤鸭,半只五十文即可。”
大越发行的纸钞分为银票与钱票两种,前者兑金银,后者换铜钱。
面额各分五种。
银票发行面额为,十两、五十两、一百两、五百两、一千两。
钱票发行面额为,一百文,二百文,三百文,五百文,一贯(可兑一千文铜钱)。
一百文以下用铜钱交易。
林仪君看了他一眼,解下腰间钱袋,取出串好的五十文铜钱放在桌上。
铜钱色泽偏红,铸有“开和通宝”四字,碰撞出清脆声响。
顾牧摇头,转身去屋内另取了五十文出来,大小一致,但其色偏灰,且旧,年号略有磨损。
“大人的铜钱乃京府新造,在此处不易流通,还是先用我的吧。”
他将林仪君的五十文收进屋里放好,拿了旧钱出门,但临走前特意给她留了一枚。
林仪君喝了口水,指尖摩挲那枚旧钱,心道此人果真心思细腻,看来这一趟没白跑,若将他纳入县衙,定堪大用。
每朝皇帝都会组织户工两局铸钱印钞,但由于开和初期私印造假成风,导致民间物价混乱,皇帝震怒之下大办了几个案子,牵连甚广,因此只在开和二年印过一次,之后就没再有新钞出现。
铜钱与银锭倒是铸的多,林仪君手里的铜钱,是三年前京府造的一批,铸钱时每生铜一斤加好锡二两,成色比之前的更好。
而初宜县流通的还是十五年前际天府钱监所督造的。
她微微沉思,按理说即便百姓手里的钱尚未完全置换,也不至于多到新钱无法流通才是,看来初宜这些年的经济之水比表面所见,还要深得多。
顾牧这一去时间不长,林仪君没等多久,就见他拿着一扎用纸包好的鸭肉进来,寻了碗装好,同她说了几句,又钻去厨房忙活。
他动作倒快,看来平时做惯了。
等他端着饭和两碗炒菜在厅上摆好时,林仪君不由笑了句:“都说君子远庖厨,顾先生倒是不一样。”
顾牧坦言:“在下认为,先温饱后君子。”
林仪君表示赞同。
顾牧抬手行礼:“粗茶淡饭,委屈大人将就。”
林仪君摇头,重新在桌旁坐好。
又见他去了一侧耳房,不知做什么,回来时袖口沾了淡淡香火味。
她还没问,顾牧便主动解释:“大人见谅,在下在家时,习惯用膳前先向父母上柱香。”
“先生有孝心,应该的。”林仪君点头。
她想到谷宏之前所说,顾牧是因为侍奉病弱父母,才一再耽误了考取功名,不曾想,他双亲到底还是去世了。
两人相对而坐,顾牧似乎并未因她的身份而感到不自在,他虽谦和有礼,却不拘束。
她想了想,决定开门见山。
“本官此次来,是想请先生做县衙主簿,听闻八年前,先生也曾出任过。只是先生本有功名在身,请先生做临时主簿算是屈才。”
顾牧避而不答,反笑问:“大人不动筷子,是不饿还是不合口味?”
林仪君便举箸尝了块卤鸭肉,口感筋道,鲜香入味,确实不错,果然算得上一地特色。
顾牧也夹了一块,笑道:“在下这是借大人的光,平时可吃不起。”
林仪君挑眉:“先生能住在这里,应该不至于捉襟见肘,食不起肉吧?此处宅院不大,一人住倒过分宽敞,是买下的还是赁下的?”
“买的,双亲去后,乡下留有几亩良田,在□□弱不善耕作,便将田卖给了严家,换了银钱购置了此处宅院。只是宅院价贵,在下还欠着严家贷银尚未还清,便在严家做了账房和教书先生,每月还房贷三两,算起来,还要还十五年。”
顾牧轻轻叹气:“大人,日子过得这样紧巴巴,哪里还舍得吃肉。”
林仪君:“……”
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顾牧见她沉默,便又淡笑:“是在下不好,不该和大人说这些琐事,大人继续用膳吧,在下午后还要赶回严家账房上工。”
林仪君安静地吃了两口炒菜,一道是炒白菜,一道她没认出来。
但她有些意外,因为眼前这人手艺竟还不错。
她抬头问:“你在严家,一月多少工钱?”
“账房月得二两八钱,教书月得三两二钱,一月共得银钱六两。”
“你来县衙,本官给你月俸七两。”
他有些意外:“主簿月俸四两,临时主簿又减一两,如何能有七两?”
林仪君干脆利落地取出一张面额十两的银票放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
“本官说有,就有。”
顾牧停下筷子,似乎为难:“只是……如今还在严家……”
林仪君望着他:“先生又不姓严,来去自由。”
他轻笑:“在下不姓严,难道姓林?”
林仪君目光从容。
“可以,姓易。”
易乃国姓,是当今天子的姓氏。
她此言仍是在发出邀请。
顾牧与她目光相碰,含着隐隐笑意,似春日一杯茶水:“大人不嫌在下才疏学浅,在下明日便去县衙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