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使耕者有其田
吴新良第一次知道,原来贵公子,也能笑得这么贱。
郑玉安今天没有穿得太华丽,显然是以一个书生的身份前来辩护。大魏律法,只有官方认定的名士才能成为辨师,他偏偏有这么一个称号。
吴新良的眼神似乎要把郑玉安杀了,他怒道:“郑玉安,你算计我,这笔账早晚要算。”
郑玉安笑而不语,京兆尹陈方怒斥:“吴新良,你若再敢不经本官允许咆哮公堂,本官将你下天牢信不信?”
吴新良咬牙切齿,终究是没敢再说话。
陈方问:“辨师郑玉安,名士身份已经验证,你可有话说?”
郑玉安嗯了一声,他站直身子,看向吴新良:“吴老板说得没错,无论是百灵鸟,还是钟小虎赵钱塘,都是奴隶,没有反抗奴隶主的权力。”
陈方点点头:“这么说,你认为百灵鸟告状无理?”
“当然不是,我的雇主百灵鸟今日的状子合情合理”郑玉安说道:“她要告吴新良不尊律法,擅自扣押卖身契,不许她赎身之罪。”
此话一出,衙门沉默少许,吴新良哈哈大笑:“我不许她赎身?郑玉安,没有主人的允许,奴隶就不能赎身!大人,这是无稽之谈!”
陈方这次没有反驳,他问道:“卖身契在哪?”
吴新良慌忙去找于镇,于镇没有废话,将怀中的文书全部拿出,呈上公堂。陈方审验之后,说道:“卖身契上写得明白,百灵鸟已经以十两银子的价格被卖给了吴新良,她的确要听吴新良的命令。”
吴新良差点哭了出来,跪在这儿这么长时间,京兆尹陈方终于为他说了一句好话。他连忙称赞陈方刚正不阿。
郑玉安没有慌张,镇定地问:“大人,草民有一事不解。”
“讲”
“青楼女子之所以在青楼卖身卖艺,是不是因为姑娘的卖身契都在青楼?”
“不错。”
“她们是否在奴籍上?”
“不能说全部,但大部分都登记在了奴籍上,否则谁愿意出出卖自己来博人一笑?”
郑玉安一拍巴掌:“对啊,既然她们也是奴,卖身契也在别人手里,为什么她们可以赎身,百灵鸟,钟小虎,赵钱塘却不行?”
“这”
这个问题可把京兆尹难住了。他心里有计较,百灵鸟只是一个奴隶,而青楼女子,大多数社会上的名流,粉丝多,姘头也多,如果有青楼老板想卡主自家姑娘的卖身契,不让她赎身,肯定会有达官贵人为其出头,闹到官府,打官司麻烦不说,还会影响自家的生意和声誉。
青楼老板心照不宣,实在留不住的姑娘,心思也不在赚钱上,强行留下反而不美,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日后哪位发达了,也会有个人情照应。
说通俗点,就是影响力的问题。名流的影响力大,百灵鸟则只是个奴隶。
陈方斟酌一番,终于明白了郑玉安想打的牌。京兆尹这个位置,不求做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来此地打官司的,都有背景,陈方只求赶紧结案,否则夜长梦多。
吴新良也有背景,但闹出这么大动静,对方还没出现,陈方就要考虑偏向郑玉安一方。毕竟一个三品户部侍郎,就在旁边坐着。
陈平看向管令达:“管大人,奴籍的事情您懂得多,可否为本官解释一下?”
管令达点头应下,他今天应该就是为了此事来的。管令达说道:“律法中早有规定。奴隶虽然不能违抗奴隶主的命令,但只要能拿出十倍于自己身价的钱财赎身,便可来户部消除奴籍身份。”
陈平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为了确定,他还多问了一嘴:“奴隶主不能拒绝?”
管令达点点头:“不能。”
陈平十分诧异,他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凭借真本事混到这位位置上的。虽然这两年做官对许多知识有些生疏,但他清楚的记得,律法似乎不是这么写的,最起码,他读书的时候,大魏律法还不是这样。
陈平又问:“此规定,是后来改的?”
“不错,”管令达瞟了一眼吴新良:“在甄妃娘娘入宫之前改的。”
陈平虎躯一震,他一瞬间就明白怎么回事了。甄妃娘娘,前朝武将之妻,魏国在北方立国后,前朝覆灭,绝大部分旧臣的家眷都被贬为了奴隶,甄妃的男人战死沙场,自己也沦为阶下囚。
然而,甄妃是绝世美人,在奴隶中鹤立鸡群,很快引起奴隶贩子吴新良的注意。吴新良心思机敏,不敢贪色,立刻通过渠道将甄妃送入宫中。
甄妃有多貌美呢?外人不得而知,只是有传言说,美似洛神,妙不可言。
皇帝曹否有心将甄妃收入后宫,但甄妃乃是奴隶,于礼不合。想要脱离奴隶身份,就要先为其赎身。而在旧法中,奴隶想要赎身,必先经过奴隶主的同意。
皇帝为了一个奴隶,要欠奴隶主的人情,这种事儿说出去不好听。就算曹否真这么做了,吴新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卖这个人情。
于是,为了堵住史官的嘴,曹否指导大臣修改了奴隶法,奴隶只要拿出十倍于自己身价的钱财,便可以为自己赎身,奴隶主不得拒绝。此身价以卖身契上的价格为准。
这样一来,甄妃脱离奴籍不是吴新良网开一面,而是甄妃自己有能赎身,史官可以修改一下事情发生的顺序,将甄妃写成一个贞烈女子,努力挣钱赎身后与当朝天子产生了爱情。
这样的故事传到后世,是一段佳话,而不是孽缘。
吴新良本就没读过几天书,整件事情他只参与了将甄妃送入宫里和拿银子两个过程,卖身契也跟着甄妃一起送出去,他知道,自己稍有迟疑,日后很可能小命不保。
所以,吴新良压根不知道奴隶法被改一事,还是因为他才改的。
不光他不知道,陈平这个京兆尹也不知道。因为甄妃身为亡国奴的过去实在不光彩,皇帝将此事的影响力压倒最低修改旧法的事也没有大肆宣扬。
反正也只是个奴隶法,无关大局,让奴隶们知道了反而麻烦,不如一切照旧。奴隶主依然手握奴隶的话语权。
但在今天,修正后的奴隶法被抬到了公堂之上。陈平明了事情之后,额头上开始冒冷汗。这件案子,无论怎么判,都是把他拿到火坑上烤。
判百灵鸟胜,奴隶们见有脱离奴籍的希望,一定会发狂,轻则扰乱社会治安,重则掀起奴隶起义;判吴新良胜,自己是对皇帝修改的律法感到不满吗?自己是看不起甄妃的出身吗?
陈平思来想去,不如一切照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见陈平拿出一张卖身契说:“行了,百灵鸟,本官做主,你今日将赎身钱给吴新良,你便可以拿回卖身契去脱离奴籍。”
百灵鸟却不上前去领,而是磕头说道:“百灵鸟今日所谓,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与百灵鸟一起受苦的兄弟姐妹。求大人成全。”
好嘛,蹬鼻子上脸啊。但陈平只想赶快结案,千万别将事情往大了闹,于是将手里所有卖身契都拿出来:“知道了知道了,这些卖身契都拿走,钱不能少了吴新良的。”
吴新良跪在堂下,脸上阴晴不定。他虽然不读书,脑瓜却机敏,所以在管令达提出甄妃娘娘后,他已经想明了整件事情。
郑玉安之所以这么有底气,就是因为奴隶法被修改了。此时的吴新良,恨不得将整部大魏律法都装进自己的脑袋里,否则就不会吃这个不读书的亏了!
这些奴隶哪来的钱,当然是郑玉安掏钱啊。案子已定,吴新良却还不死心:“大人,草民这里还有一份文书和一张欠条,请您过目。”
陈平又皱起了他的眉头,这吴新良好不识趣,看不出来我不想继续了吗?但出于责任感,陈平还是问了一句:“什么文书,什么欠条?”
吴新良说道:“是郑玉安租用奴隶的合同与一万两白银欠条。如今这些奴隶都要赎身,那郑玉安是不是要先把钱兑现?”
陈平胡乱翻了翻,他有些不耐烦:“郑玉安,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郑玉安脸上露出了狡猾地笑容:“可,草民不认。”
吴新良急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为何不认?”
郑玉安说:“大魏律法中,并没有奴隶租赁这一说。”
吴新良激动起来:“律法中没说,不代表我不能做,我出租奴隶可曾犯法?”
“我懂,我懂,法无禁止皆可行嘛”郑玉安点点头,语调突然上扬:“可是律法里没有规定的事情,你又凭什么上官府告我呢?”
吴新良傻了眼,大脑一时间没有转过弯儿来:“你你”
郑玉安说道:“律法不保护奴隶出租,那么合同就是不受法律保护的,而伴随合同的欠条也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只能私下解决。”
郑玉安挑衅地说了一句:“有种,你咬我啊?”
吴新良瘫坐在原地,原来,郑玉安那晚突然出现救场,不是为了他未婚妻,而是早就将自己算了进去。
陈平很开心,此事终于结束了,只听他说:“今日公堂之事不得公开,否则本官治你们个泄密之罪!好了,退堂!”
不久之后,户部侍郎管令达来到了郑玉安的府邸,郑玉安本想大摆宴席,感谢管令达今天仗义援手,但管令达不肯,他说为官之后,自己最怕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郑玉安只得作罢。
郑玉安将管令达请到了待客厅,自己亲自为其泡上了一壶茶,依旧千恩万谢。管令达摆摆手:“我并没有做法度和职责之外的事情,郑公子严重了。”
郑玉安摇摇头,将茶叶洗过后,亲自为户部侍郎斟茶:“此案一结,其中细节在皇城内很快就会被传开,而大人可能会因此被牵连。”
管令达赞了句好茶,没接话。
郑玉安接着说:“奴隶可以赎身一事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传开,就是因为陛下不想让甄妃娘娘的事情被抬到明面上,大人陪我这么闹,可能会让陛下不喜,大人应该早做准备”
管令达细细地品完半盏茶,接客厅一阵寂静。良久后,郑玉安倒上了第二杯茶,管令达才迟迟开口:“郑公子,我之所以答应帮你,是因为我敬佩你想为这些人出头,与其他无关。”
郑玉安说:“举手之劳而已,大人,他们出事我可以善后,但如果您出事我帮不上忙,寝食难安啊。”
“场面话就不要说了,我不喜欢”管令达严肃地说:“不用陛下责罚,明日早朝,我会上奏,恳请陛下让‘奴隶可以自赎’这条律法公开。”
郑玉安一惊,劝说道:“大人,我虽未做过官,但也知道利害。此事陛下不提已经是万幸,您若是还上奏,恐怕会招来祸事。”
管令达没有直接回应此话,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郑公子,我知道你是有才学之人,才答应过来喝这杯茶。你认为,大魏国力十倍于蜀国,为何还要害怕他们北伐?”
此事郑玉安也曾质问过曹缨,他对答案轻车熟路:“因为蜀国有诸葛日月,有天人之智”
“不对,你再回答一遍。”
管令达的语气十分严肃,容不得郑玉安生出半点开玩笑的心思。
郑玉安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因为蜀国集权,大魏内政太乱,内政乱而军队不强,无法与蜀国的军队相抗衡。”
管令达点点头,但似乎还不满意:“有点想法了,但这种话,在街上随便抓一个穷书生也能胡乱说上几句。二公子,你这点眼光,真的不够格我这个三品大员坐在此地与你攀谈。”
郑玉安心中微微一动,联想到最近他与管令达的交往,试探性地问:“大人想说的是,蜀国最近的改革?”
管令达稍稍满意一点:“二公子的消息挺灵通地嘛,继续说。”
“蜀国最近在进行土地改革,听说他们废除了农奴制”郑玉安说道:“具体怎么做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管令达将茶杯放下,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们要让耕者有其田啊,这才是让大魏最恐惧的地方,因为大魏做不到。”
“如果有一天,魏国几十万农奴都知道蜀国会让耕者有其田,他们还会支持我大魏吗?”
“他们会砸烂大魏的碗,然后去做蜀国的士兵,为子孙后代去拼一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