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魏国,大部分权贵、富商都占有土地、山林、草原甚至是河流,普通人种地要掏钱,砍树要掏钱,放牧要掏钱,甚至引水灌田也要花钱。
普通人活不起,只好卖身当奴隶,奴隶从奴隶主手中分得一块份地,奴隶主会“贴心”的为他们解决浇田、砍树、放牧等诸多问题。
而代价,就是奴隶必须无偿耕种领主土地,服各种劳役,劳动所得与奴隶主一九分成。
在这种畸形的制度下,普通百姓已经到了为奴则活、不为奴则死的境地。以至于魏国诞生出了数以十万计的农奴。
其实,历朝历代的朝廷都是这个德行,开国时搞个大赦天下收拢人心,立国根基稳健后便开始放肆剥削。
只不过,大魏的根基还在摇摇欲坠,内政紊乱,外地虎视眈眈,从上到下腐朽不堪,这样的国家,又能持续多久呢?
最要命的是,蜀国开始了土地改革,虽然不知道具体政策,但诸葛日月扬言要让耕者有其田,顿时让魏国的农奴蠢蠢欲动。
当然,魏国的武力尚在,暂时不会发生农民起义这种事情,但长久下去,魏国必乱。
这些事情,聪明人心照不宣,只是不说。户部侍郎管令达官居三品,显然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这种大家都知道的话,就没必要说。
既然说出来了,他就总要做些什么。管令达说得坦坦荡荡:“只要让‘奴隶可自赎’这个政策昭告天下,所有奴隶便有继续生活的盼头,替魏国缓解燃眉之急。”
郑玉安摇摇头,依旧不肯:“大人,这种事没有真实发生,陛下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你说了,反而会被安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管令达看着郑玉安:“二公子,我辈读书人,读书是为了什么?”
郑玉安一时语塞,他很清楚管令达要说什么,但自己实在是说不出口。
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只说不做,这是虚伪;有的人说到做到,这是真人;有的人只做不说,那是君子。
郑玉安属于那种做和说分得很开的人,他的节操取决于他要面对的人。面对吴新良,他可以耍出九种花样来对付,但面对管令达,他说不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管令达堂而皇之地说出了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在此四句的对面,虽万人,吾往矣,终不悔。”
郑玉安做了最后的劝说:“大人,您目前已经官至侍郎,未来前途无量,对于许多事情可以徐徐图之”
“可那些濒临崩溃的百姓,等不起,”管令达起身告辞:“我们每拖一天,不知有多少生命在苦苦挣扎,多少叛逆的心思在蠢蠢欲动。为人臣者只想明哲保身,不思进取,本官做不到。”
郑玉安终究是没劝住管令达,目送他离开。管令达刚走,陈七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暂时还搞不懂郑玉安为什么让他偷听这段对话,只能先不说话。
郑玉安长叹一声,问说:“陈七,我记得你问我,既然早就能用大魏律法反制吴新良,为什么还要给赵钱塘、百灵鸟他们上课,是吗?”
陈七点点头:“公子给我的答复,是说人要自救。如果他们本身不敢反抗,那么就算救下他们也无用。人啊,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郑玉安说了一个长难句:“这天下的许多百姓,尽管他们任劳任怨、任人摆布而不自省,但他们却只想在这残酷的世道中挤出一点生存空间,不愿意惹是生非。”
“这样的人,你会逼他自己成全自己吗?”
陈七将此话咀嚼数遍,才明白郑玉安要表达的意思。如果百灵鸟、赵钱塘这些奴隶不愿意反抗,而是因为惧怕权势任人欺辱,他们难道就要坐视不管吗?
陈七有自己的行事逻辑,摇摇头说:“无论世道怎么变,这天下,总该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他们自己不出头,总有人愿意出头愿意为他们搏一搏。”
郑玉安嗯了一声,指着管令达消失的方向:“你说得对,总有人会站出来,可惜啊,不是我。”
六月末,户部侍郎管令达御前上奏,请求将“奴隶自赎”法案昭告天下。此话一出,陛下勃然大怒,在朝堂上发了大脾气。
据说,当晚陛下去后宫,甄妃哭得梨花带雨,指责管令达目无君主,还欺负她一个弱女子,话中带刺地埋怨陛下不作为。
第二天,管令达连降三级,被派往北方边境幽州出任州同。朝中官员明白,管令达再也没机会回到京城了。
管家世代为官,管令达能在京城出任三品侍郎,家中不可能毫无背景。他十八岁中名士,自出仕便在京城,从未出过远门。
出事不久,管家老爷子便气得卧病在床,也不知道是气这个世道,气陛下的处罚,还是气自己的儿子莽撞。
管令达倒是颇为豁达,他没有拖家带口,而是嘱咐妻儿在家中尽孝,自己仅仅带了几个仆从便远赴幽州任职。
这是一个平静的午后,管令达纵马出城,昔日繁华与意气风发历历在目,他回头看去,洛阳两个字镶嵌在城门之上,虽然威严庄重,却掩盖不住内部的腐朽不堪。
管令达没有不舍,而是满眼的失望与不甘。
“管大人,你可后悔?”
“不会,我只是为这个国家而痛心。”
管令达随口回答之后,突然觉得声音有些耳熟,转身看去,发现吴新良正拦在自己的前面,一脸小人得志的样子。
管令达纵马上前,问:“吴老板可有事?”
以前,管令达是京城三品大员,吴新良处处要尊敬他;如今,管令达不过是边境的一个六品州同,吴新良当然不放在眼里。
“管大人所作所为,吴某看不懂,却颇为钦佩”吴新良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说:“我身后的大人也很敬佩。”
管令达眯了眯眼睛:“你身后的大人是”
吴新良双手抱拳,往自己头顶上拜了一拜:“以你现在的身份,告诉你也无妨。我家大人姓曹,他知道你是做实事的人,想招揽你。”
在京城,姓曹且有实权的人就那么几个,品行都不咋地。管令达没有深思,而是疑惑地问:“我去幽州已成定局,招揽我有什么用?”
吴新良一板一眼地说:“管大人此去人生地不熟,接受我们的招揽,可以过得不那么辛苦。”
管令达突然轻笑了一声,幽州知州名夏侯杰,是京城夏侯家的远房表亲之一。相比已经死去的夏侯晃,夏侯杰做事更差,但他能出任知州,是因为有一个人在京城为其撑腰。
这个人便是武安侯,曹昭。吴新良背后的东家脱颖而出。
吴新良又多说一句:“我家大人说了,管大人出门历练个三五年,就可以再回到京城当差,只要您愿意接受招揽,一切有他照顾。”
管令达拱了拱手:“道不同不相为谋,吴老板,还请您让让路,我们各走各的道吧。”
吴新良顿了一下,哈哈大笑,笑得极为猖狂:“我就知道,管大人是有骨气的人,老实说,我压根没指望您能答应。”
管令达眉头紧皱,他见吴新良有恃无恐,心中警惕:“天子脚下,你还能行凶不成?”
吴新良指了指管令达背后的洛阳城:“以您的才智,已经猜到了我家大人是谁,要不要再多想一步,我家大人是做什么的?”
武安侯曹昭,手握禁军,执掌京城护卫之责。而以他的人品,自然是想护谁,便护谁。
思绪刚落,管令达的四周已经出现了骚动,几个彪形大汉手起刀落,已经杀光了管令达的仆从。
虽然管令达也见过大风大浪,但他久在京城的温室里,哪曾想过有一天刀会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血迸溅到了管令达的脸上,更显得他面色苍白。吴新良舒服极了,说道:“管令达,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今日先杀了你,不久后,郑家老二自会去地下陪你。”
随即,吴新良做了一个杀的手势,几个彪形大汉举起了刀。
管令达闭上了眼睛。自古变法,皆需流血牺牲。他虽然不是为了变法,却也是为国为民,因国而死,不知是否值得史官为他记上一笔呢?
千钧一发之际,管令达甚至已经感觉到刀刃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一支箭矢破风而来,将持刀的大汉一箭射倒。那杀人如麻的汉子,甚至连哼都没哼出来,就横死当场。
其他杀手见状,立刻收缩队形,将吴新良护在了中间。管令达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队人马自城门处奔来,为首的人白马银弓,刚刚就是他救了自己。
吴新良恨得牙痒痒,高喊道:“郑玉安,你敢杀我的人?”
“为何不敢?”
郑玉安一马当先,将管令达护在身后,他手拿银弓,十分潇洒地:“今日的事就算闹到官府,我也是为了保护朝廷命官射杀歹人,吴老板,这歹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听到这话,吴新良四周所有的杀手都举刀列阵,郑玉安也不畏惧,搭箭拉弓瞄准吴新良,双方一触即发。
紧接着,杨福、陈七二人带着钟家兄妹匆匆赶到,也护在了郑玉安的身前。
吴新良冷哼一声:“郑玉安,就这点人,你是有多瞧不起我?那两个小奴隶怕是连剑都端不稳吧?”
郑玉安还拉着弓,他双手丝毫不抖,冷静地回应:“不服?你大可以试试看。”
吴新良愤怒到了极点。他并不是非要杀管令达,曹昭将军也没有明确的命令。
他只是气不过,上次这些人让他吃了亏,这次又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吴新良清楚这些人的斤两,哪怕杨福陈七一起上,也打不过于镇。郑玉安只是一个花架子,没有内功,只会射箭。而两个小奴隶,学武不过半月,凭什么敢拿剑?
思绪一闪而过,吴新良打定主意,郑玉安有他姑姑在,暂时奈何不了,但其他人,都要杀了立威!
吴新良大喊一声:“于镇,动手!”
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出现,正是镇三山于镇。就连管令达这种没学过武的人,都能感受到来自于镇的压迫感。
于镇虽然瘦弱,但其身上流露出的剑意肆意流淌,怀中剑未出鞘,便已经先赢了在场的人三分。
于镇目光慵懒,打量了所有人一圈,伫立在郑玉安和吴新良的中间,似乎没有打算立刻出手。
管令达声音颤抖:“二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眼下这种情况,实在不值得你为我送死,还是领着人回去吧。”
郑玉安依然目视前方,手中的银弓也没放下。
年龄较小的钟小虎钟温婉,似乎感受到了强者的气息,已经将武器收起,轻轻向前弯腰,像是在行礼。
吴新良哈哈大笑:“临时抱佛脚,你们这对小野种醒悟地太晚了,于镇,除了郑玉安,其他人都给我杀了,尤其是管令达和那两个小奴隶!”
于镇长叹一声,拔剑出鞘。
管令达的眼睛被寒光闪了一下,只知道一阵刀光剑影,差不多四五个呼吸间,映入眼帘的便是鲜血与尸体。
管令达被吓得瞠目结舌。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吴新良。因为倒下的人,全是他花重金买来的杀手。
只听一声长剑入鞘,于镇的剑被他收了回去,仿佛从没拔出来过,他身上丝血未沾。
钟家兄妹上前行礼,齐声喊了句:“师父。”
师父?什么师父,谁是谁的师父?
吴新良的大脑有些转不过来了,自己雇佣的所有杀手中,于镇的价格最高,也最忠心,最好用,怎么会突然就成了钟家兄妹的师父?
郑玉安这才将弓收起,哈哈大笑,拍了拍陈七的肩膀说道:“你早说内应是他啊,害得我瞎紧张。”
于镇抱剑上前,对众人行了一礼:“于镇,见过二公子,管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