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奴隶案(三)
染布坊的教室外面,有一个人猫着腰,正在偷听里面的讲课。此人便是陈七,自从郑玉安答应要救这些奴隶后,陈七便一直在帮郑玉安做事。
原本陈七以为,郑玉安是想把这些人先招进染布坊,然后再与吴新良赖账。陈七这几日把伤养好,也磨好了自己的朴刀,随时准备与吴新良去搏命,
然而郑玉安没这么做,他找了一间教室,竟然开始了岗前培训,让陈七一度怀疑,郑玉安是不是不想救人了。
陈七本是大魏北方边境生人,从小就在恶劣的环境中长大,他深知人心难测,京城满腹大便的老爷们,没一个会为奴隶出头。哪怕是郭露露,开始都想过要退缩。
郑玉安不是洛阳人,陈七觉得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要以一己之力撼动洛阳的黑暗面。经过几天的相处,陈七察觉郑玉安不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而是行事有些奇葩的聪明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逐渐超出了陈七的认知,郑玉安所谓的岗前培训,并没有只教染布坊的体力活,而是包括了读书认字,算账记录,指挥调度等多个方面。
除此之外,他还搞了一次联欢会,花大价钱从满春阁的小乔姑娘来助阵。郑玉安鼓励所有人都报名表演才艺,由小乔这样的歌舞大家来点评,评选出谁更有潜力。
然后就是选择专业了,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特长来选择想做的工作,郑玉安承诺都会找专业的人来手把手的教。
陈七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遇见这么奇怪的东家。
在这个社会上,你若是想学手艺,不仅要花大价钱,还要对师父三拜九叩,敬若父母。即便是这样,师父想不想教你,也要看他的心情。
陈七尤其知道拜师学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陈七的母亲是北方边境小山村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子,兵荒马乱的,莫名其妙就怀了孕,没人知道他父亲是哪个负心汉。
母亲独自将他养大,知道男孩子要学一门手艺才能立足,所以到处求人想让陈七去学艺。北方边境土匪横行,最好的出路就是学武傍身,陈七最终被当地一个镖行武师看中,收为弟子。
起初,陈七以为母亲拿出了所有积蓄才给他争取来了机会,他加倍努力,丝毫不敢对师父不敬。师父生性好酒,脾气不好,经常对他乱打乱骂,但陈七从不埋怨,专心习武。
直到有一天,陈七看见了师父在家中撕扯母亲衣服。母亲百般求饶,师父掐着母亲的脖子,眼看就要把她掐死。
陈七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他拿起刀,昏昏沉沉的走进屋子。等晃过神时,师父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自己拿着刀的手不住地颤抖。
那年,他才十六岁,却已经学会了杀人。母亲哭着拿出了家中所有积蓄,让他抓紧跑,陈七便逃了,慌张的他,似乎都忘了母亲以后怎么办。
后来,陈七听说了母亲的结局。她担起了罪责,死在了监狱里。陈七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无力感,母亲为他换来的自由,在这偌大的天地间,却没有容身之处。
从那时起,陈七再也没有对这个世道产生过信任。
来到洛阳城,陈七看这些奴隶,就像看到十六岁的自己。只不过,母亲用生命救了自己,这些少年少女,又能去指望谁呢?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陈七打心底讨厌那种恐惧无力的的感觉,所以才决定要帮他们的忙。只是他没想到会遇到郑玉安这样的奇葩。
郑玉安出钱请人教奴隶学手艺。奴隶只负责学和做,每日还领着工钱,学费也不用还。
这样的东家,似乎好过头了。陈七年近四十,不由想到如果能早点碰到郑玉安,自己的生活是不是会好一点。
今日,郑玉安亲自来教室教书当先生,陈七感觉有些反常,便来偷听。说是偷听,其实也没人管他。
“社会中有各种各样不同的角色,先贤总结士农工商,并没有给高下之分。也就是说,先贤并不认为职业角色有高低贵贱之分。”
郑玉安的声音洪亮,穿透力极强,若非他内功尽废,陈七一定会认为这个贵公子是个高手。
“然而,前朝为了更好的统治百姓,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生又为了自身利益,提出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士农工商便被曲解为是职业身份的排名。”
有一个声音举手提问,这个人陈七也认得,名叫赵钱塘,十分聪明,只是眼睛有点残疾,只听赵钱塘问:“公子,你的意思是这排名毫无道理?”
郑玉安再次发声:“若是从统治的角度看,并非毫无道理。士子就不说了。农业呢,是立国之本,只有粮食够,国家才能生存下去,所以也被强行提了上来。然而问题是,农民种的地都不是自己的,地位再高也没用。”
“工之所以排在商的前面,是因为商人有钱,金钱是扰乱社会、动摇权力最有力的武器,所以商人被强行降低了地位。然而我就是商人,你觉得我因为地位低下而过得惨吗?”
课堂上传来一阵笑声,陈七也弯了弯嘴角,他这种贵公子,怎么可能过得惨。
郑玉安接着说:“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士农工商是被曲解出来的排名。天赋人权,每个人都具有生存、自由、追求幸福和财产的权利。”
“而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身份职业,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大家选择专业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喜欢什么去做就是了。”
陈七不禁摇摇头,郑玉安此人还是年轻,许多想法太美好,与社会实际一点也不符。
另一个叫刘天贺的举手提问:“公子,可我们不是士农工商,我们是奴啊。”
此话似乎说进了郑玉安的心坎,他立刻接话:“没错,奴隶身份低下,我暂时没有能力去改变。”
“但是,奴隶也是人,也有权力,虽然只有一点点”郑玉安朗声说道:“诸位,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可能改变你们命运的事情,你们要听好。”
陈七在门外听的,眼睛逐渐地睁大了。听完后,他不再觉得郑公子是初生牛犊了。
翌日清晨,洛阳城一处偏僻的院落吵吵嚷嚷,引来一大批人围观。似乎是两个奴隶冒犯了主人家,引来了主人家疯狂教训。
主人家姓吴,专做奴隶买卖,今天一早,他家的奴隶结队去郑氏布行染布坊去上工,结果有两个人被吴老板拦了下来。
吴老板对他们一通训斥后,想把他们关回院子,二人不肯,结果和护院起了冲突。说是冲突,实际上只是奴隶被动的挨打。
听着周围七嘴八舌地说着闲话,吴新良越来越愤怒。郑玉安给这些奴隶上课的事情他早就知道,起初吴新良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要工钱照给,你同情心泛滥带他们天天逛青楼吴新良也不拦着。
后来又说要奴隶分别去学手艺,吴新良也没拦着,读书认字也好,算数查钱也罢,这些奴隶会的越多,价值就越高,吴新良乐得有人花钱替他培养。
就算他们思想觉悟提高又怎么样?奴就是奴,永世不会翻身。
但是,其中有两个人,要跟着去学武,这不行。
要学武的是一对兄妹,分别是钟小虎和钟温婉。人以武犯禁,他们一旦学了武,哪天要造反,自己拦不住怎么办?
像陈七一样,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没规矩。
吴新良听说此事后,去阻拦兄妹两个,本来事情不大,但那个叫赵钱塘的瞎子,似乎平日里和钟温婉走得近,仿佛吃错药了,替钟温婉出头闹事,扯着嗓子把邻居喊了过来。
吴新良知道,这些人上了几天学,有些不服管教了。但还好,他们尚未学武,打不过自己的护院。
奴隶就像小猫小狗,总有不听话的时候,只要拿一两个立威,其他人一定会变得更听话。这样的事情吴新良见得多了,做起来得心应手,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赵钱塘和钟小虎都被打得头破血流,钟温婉在旁边哭,跪求他们别打了。吴新良看见这种反应很满意,他要的效果达到了。
眼看赵钱塘和钟小虎站不起来,钟氏兄妹也断绝了学武的念头,吴新良满意点点头,让护院住手,去请便宜大夫为他们包扎。
赵钱塘就是一个病秧子,死不足惜,但钟小虎体格健硕,有一把子力气,被打死可惜了,还指着他挣钱呢。
吴新良刚想转身回屋,便听见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吴新良身体一滞,这声音他有些耳熟,似乎是巡逻的士兵。
无妨,估计是动静太大,将士兵们引过来了。自己手眼通天,上前说几句话也就过去了。
百姓纷纷让开道路,大约十几个士兵冲了过来,将本就不大的小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一个人高马大,扫视一圈,什么也没问。
吴新良似乎还认识,他上前嬉皮笑脸:“没多大事儿,我教训自家的奴隶,惊动各位官爷了。马队长,改日我再请您喝酒。”
被称为马队长的人将吴新良推开,大致了解一下情况后,高声说道:“有人状告吴新良打人成性,逼良为娼,如今看来确有其事。吴老板,京兆尹衙门走一趟吧。”
吴新良还没反应过来,两条胳膊便被人架了起来。他没有武功,怎么会挣脱得了。吴新良不是傻子,一瞬间就明白了,郑玉安在搞他。
吴新良迅速转身对于镇说:“快把所有奴隶卖身契收起来,就在我的床底下。”
于镇点点头,立刻就去找,吴新良边被拖出院子,边喊道:“拿合同文书和郑玉安的欠条去衙门找我,这两样都是证据,他没理!”
到了衙门,京兆尹陈方坐立高堂,他衣着整齐,没有半分惊慌之色,显然对此事早有预料,等候多时了。
堂下跪着的人是百灵鸟,八成就是她告的状。吴新良狠狠盯着百灵鸟,哼道:“别忘了,你也是我租出去的,我倒要看看,郑玉安能给你撑腰到什么时候!”
“吴新良!”
京兆尹乃是三品大员,即便是官员遍地的洛阳城,京兆尹的权力地位也是首屈一指的。陈方怒道:“敢在公堂喧哗,不把本官放在眼里吗?”
吴新良急忙跪下,连着说几句小人不敢。在洛阳城,谁都要给陈方几分面子,他这种身份,给陈方擦鞋都不配。
不一会儿,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赵钱塘和钟小虎也被带了过来,说是原告的证人,脸上的伤便是证据。
吴新良这才明白,从早上开始,这群人和郑玉安便做了一个局。
紧随证人身后的,是于镇。于镇手里拿着一沓纸,吴新良这才舒了一口气,还好他技高一筹。有卖身契,有郑玉安的欠条,有二人签订的合同文书,这场官司,他输不了。
于镇来了,吴新良顿时硬气起来,他问:“大人,原告被告证人证据都齐了,我们何时开堂?”
“闭嘴,你在教本官做事?”陈方虽然呛他,但还是回答了问题:“有人要来旁听陪审,等一等吧。”
谁会来旁听陪审?吴新良没敢问,郑玉安应该没有让京兆伊等的资格。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官服的人走了进来,吴新良瞟了一眼,手有些抖。
来旁听陪审的,是户部侍郎兼主事,管令达。
管令达年过三十,长得五官中正,家中世代为官,但因为他颇有为官之能,所以升官迅速,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可谓是京城里的红人之一。
这是个大清官,吴新良做奴隶生意的,少不了要和户部打交道。他曾经花重金贿赂此人,结果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如果不是管令达,吴新良的生意如今会做得更大。
待管令达与陈方打招呼坐下后,京兆尹一拍惊堂木,宣布开堂。
“大人,我怨啊!”百灵鸟一声惨叫,响彻衙门。
陈方眼睛低垂,问:“怨从何来?”
“民女家中遭水灾,为了活命,父母不得已以十两银子的价格将我卖给了他,而他对我百般凌辱,甚至逼良为娼”
百灵鸟咬字清晰,将吴新良说得十恶不赦。直到百灵鸟说完,吴新良也没吭一声。
陈方笑了一句:“吴新良,你可还有什么话说?刚才挺能说的,现在怎么又不说了?”
吴新良行了一个礼:“大人,这百灵鸟磨磨唧唧,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她是奴啊,她的卖身契在我的手上,她在户部也有奴籍未消,管大人身为侍郎,应该查得到吧?”
管令达不喜不悲,没有搭话。
百灵鸟咬了咬嘴唇:“大人,我说不过他,请求找辨师。”
陈方点点头:“把辨师带上来!”
话音未落,一个爽朗的声音便从门口传进来:“草民郑玉安,见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