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夜奔
我抖着胆子,提了一嘴小木匠求婚的事。
娘却勃然大怒:不行!
娘说,若是我跟着小木匠去信州,她等于从此失去一个女儿,想都别想。
那就不想。
只是没想到,小木匠还一直想着。
每天,娘送小弟去村学,小木匠就出现在我家门口。
有时,往门鼻儿上挂一块油滋滋、香喷喷的腊肉。
有时,往门槛外放一篮时新水果。
有时又是一方新手绢,或是一包点心。
我不去拿它,又怕娘知道了骂我。
我去拿,第二天准保又会有别的东西送来。
这些东西还有限,难得的是心意。
原本,小木匠是哪里有活计,就往哪里去。如今,他在我们村子成了常驻。
夏天过完,入了秋,做家具的人少了,小木匠终于要走了。
那天,村里有人家娶新妇,仪式很是隆重,直闹到黄昏,大家才散去。
我跟着娘和小弟,也去吃席。
回家路上,小弟要小解,娘带他去路边找草丛,我嫌不便,就落后他们几步。
突然有人拉我袖子。
借着月光一看,是板凳张。
我吓了一跳,被娘看见,我会被骂死的。
板凳张也喝了酒,猛然拽过我,在脸上啄了一下。
我顿时心跳如擂鼓。
板凳张坏笑着说,被他亲过,就怀了他们张家的孩子,没人敢再娶我了。
我又气又怕,赶紧推开他,跑去追我娘。
一连几天,我都精神恍惚。怕被我娘发现,更怕被族中长辈发现,借机撵我们娘仨走。
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很是磨人心性,我吃不下睡不好,不到一个月就瘦了,还经常头晕。
怪我当时太年轻,什么也不懂,又怕家里责骂,不敢声张。
瞻前顾后,还是被哄了出来,跟着他连夜离开江州老家。
“你后来回去看过你娘和小弟吗?”杜丽娘有点替贞娘的娘惋惜,一个女人支撑起一个家不容易,女儿又跟人跑了,只怕留在当地,日子更难过了。
鬼妇人点头。
我回去过。
其实,一坐上船,离开家乡,我就后悔了,就想回去。
板凳张骗我说,可以先到他老家,把孩子生下来,再回来。而我,为了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孩子,一路颠簸,来到信州。
没想到的是,来到板凳张的老家,等待我的却不是婚礼。
我刚一进门,便被收走了随身包袱。
还没弄清楚状况,就挨了堂上公婆一顿骂。
我这才知道被骗了。
翠微恨得牙痒痒:“你没有逃跑吗?”
鬼妇人苦笑:“我往哪里跑?且不说家里有人看着,就说我跑出来,人生地不熟,也不知怎么离开。”
像我这样没有靠山、没有见识的女子,是不能走错一步,错了,就很难挽回。
板凳张没多久就露出真面目。
他在我家门口的种种小意殷勤,都是因为我娘家的条件。
房子院子都是我爹在世时攒下的,看上去颇气派。板凳张就以为我家里有钱。
再加上,我娘给村学先生送家具,都肯费那么多钱,那,女儿出嫁,岂不是更要陪嫁一大笔嫁妆?
板凳张就是抱着这种心思,一步一步接近我,欺骗我。
我娘不同意我嫁,他就退而求其次,哄我私奔,也能带出来不少家财。
可谁知,我一门心思图他人好,根本没考虑钱的事,只带了我娘为我准备的喜服。
杜丽娘:“就是你手里在缝的这一套吗?”
鬼妇人摇头:“不是,那一套早被板凳张拿去卖钱了。我手上的这一套……我手上的这一套……”
她有点说不下去。
杜丽娘给鬼妇人倒水,她喝过水,情绪缓和了不少。
有一年,板凳张外出做工,家里只有我和公婆。
疫病来了,公婆年纪大,先后病死,我忽然自由了。
趁这个机会,我赶紧跑了,从小路走,边走边打听,一路回到彭蠡湖畔的故乡。
谁知,我娘,我小弟,也因为这场疫病没了。
家里房屋、地契,早已被族中叔伯瓜分完毕,我无力安葬我娘和小弟,只好又回来这里,看能不能找出些钱。
等我回来却发现,这里这个家,也早已被人搬空了。
疫病死去的人不能停在家里,怕传染别人,于是乡邻村民把这个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钱用来安葬我的公婆。
我一路奔波劳碌,家里又没有吃的,再加上我仅有的亲人已经不在了……很快,我也一病不起。
或许是这段经历太难堪,太沉重,我做了鬼之后,什么也不记得。
只记得自己尸首还没安葬,只记得自己想要一套喜服。
于是,我没日没夜做工,给自己攒钱买了一套喜服换上。
又没日没夜做工,给自己攒钱下葬。
……
柳梦梅打断她:“你们说,既然贞娘尸首上的喜服是板凳张偷的,给自己娶的新妇穿,不怕报应,那,会不会这一棺材的钱都是这板凳张偷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大家刚才想到这一点,就见鬼妇人郑重点头:“不用怀疑,一定是他。他干得出来这种断子绝孙的勾当!”
几个人一合计,不能便宜了这老东西,报官!
三日后,案情审理明白,杜丽娘一众人等齐去县衙听宣判。
一听才知道,这板凳张的坏事可真不少。
他当年嫌弃赵贞娘没有嫁妆,便不给她名分,只把她当苦力,留在家里给双亲养老。
他自己则故技重施,又跑到外地,试图骗娶另一户王氏女孩。
王氏女孩家里一般,好在老两口只有这一个女儿,将来家产都是她的。
板凳张便做了上门女婿,不久,老两口因病去世,板凳张哄着王氏卖了祖产和田地,骗她来信州,结果半路上把王氏卖给了人牙子,那王氏至今不知所踪。
板凳张离家的这近二十年,先后作案多起,财富一次比一次丰厚,结亲对象也一次比一次富有。
终于,在他五十岁这年,叶落归根,靠着财产竟然还娶了个二十多岁的新妇。
真是善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种人,居然差点让他善终。
新妇不知道板凳张家里情况,村里的乡邻可是一清二楚。
板凳张挨家挨户送喜帖时,就有人提醒他,他第一任娘子还躺在义庄旁边的马棚里暴尸。
或许是上了年纪,黄泉路近,板凳张便发发善心,想随便找地方埋了赵贞娘。
谁知,当他看到赵贞娘棺材里满是钱,又动了邪念。
他不仅把钱偷了个精光,连赵氏身上的嫁衣也不放过,扒下来给新妇送去,能省则省……
衙门大堂。
见惯了泼皮无赖恶棍混子的师爷,都忍不住鄙夷板凳张的为人,一边宣读案情书,一边忍不住唾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