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裸婚
翠微看了杜丽娘一眼，杜丽娘点点头。
翠微问道：“你和板凳张做过夫妻，如今，虽说是人鬼两重天，不能再在一起，多少有些往日情分在。今日闹得如此难堪，想必他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吧。”
鬼妇人自嘲地笑笑。
“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两口子过日子，不是做买卖，你的钱我的货，不多不少正正好，它……它总会一个人付出的多一些，一个人付出的少一些。只要两个人的劲儿往一处使，钱往一处攒，便不必计较谁对不起谁。你们说是吗？”
杜丽娘、翠微和柳梦梅纷纷点头。
他们几个虽然都未成婚，但是，这世上的理儿是相通的。
莫说夫妻，就是兄弟姐妹、或是朋友之间，人情往来，也不该过于计较谁多谁少。
鬼妇人见大家点头，眼里满是凄凉。
“我今日让他们这样难堪，让新妇裸着身子结婚，虽过分，却不及这板凳张对我做的一成。”
众人顿时心悬了起来。
“我定要拿回这套喜服，因为它本来就是我的衣服。”
翠微感到愤愤不平：“你是说，板凳张把你当年结婚的喜服给这个新妇穿了？”
鬼妇人摇头，言语间有咬牙切齿之恨：“这喜服哪里是故衣，这是新衣啊。是我亲手给自己尸体穿上的！”
当年嫁给板凳张，没有婚礼，没有喜服。
在张家累死累活半生，死了没有葬礼，没有丧服。
就连我做了鬼，日夜做活攒钱，给自己置办的这身喜服，他竟然也不放过……
如若不是今日遇见板凳张，我赵贞娘绝不敢相信，我当初裸婚，不顾一切跑来远嫁的，是这样一个衣冠禽兽！
我本是江州人，家住彭蠡湖边。
我们赵家在当地，虽不富贵，却也是殷实人家。
爹，娘，我和小弟，一家四口，日子平常且满足。
十五岁那年，我爹爹外出做小买卖，遇难死了。家里没了顶梁柱，一时间人心惶惶。
我娘从此放了更多心血在我小弟身上。
现如今想想，娘也是没办法。爹爹不在了，若是小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俩会被族中叔伯赶出赵家，流落街头。
当年我不懂。
我自小没怎么受过委屈，骤然被娘冷落，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忍受这种改变。
怪娘吗？
娘当年也不过三十多岁，已经开始有白头发了。她一边打理家里生计，一边还要防着想吞占我们家产的族人。
怪小弟吗？
可是，小弟也才四岁。
我只能尽量多做些绣活，帮补家计，减轻娘的负担，希望她别那么累，也能从繁重的劳作中抬起头，看看她懂事的贞娘。
十五岁，已经可以出嫁，就有几户人家来提亲。
我娘不满意，全都回绝了。
现如今想想，婚姻讲求门当户对。我因为没了父亲，娘家少了经济和助力，那些媒人给我说的亲事，便不怎么像样子。我娘看不上，很能理解。
可当年我不懂。
我只觉得娘是想让我多留家里几年，做工给小弟攒家产。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终于，在我十七岁这年，忍不住跟一个小木匠跑了。
“小木匠？”翠微不解，“那板凳张和你……是再婚夫妇吗？”
“不、不，小木匠，就是板凳张。”
板凳张是这信州人，祖传一手做板凳的绝活，家里世世代代给人做板凳，他们能只用一根竹子，就做成一张板凳，使用个十年八年都不会坏。
所以信州从城里到村里，都唤他家板凳张，颇有些名气。
到了故夫这一代，外出拜师，学了几手木匠活，还在我们江州也闯出了名气，我们都唤他“信州小木匠”。
我十七岁那年，小弟六岁，我娘要给他开蒙。
村学先生不肯收，嫌我们家计困难，学不上几年就会放弃，到时，我们浪费了束脩，虚耗学费，他失去一个学生，白费心血。
村学先生本是一番好意，我娘不接受。
娘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村学先生怕热，于是，她重金请来信州小木匠，要用青竹为先生打造一套家具，好让他夏日消暑用。
娘对送小弟入学这件事真是上心啊。
为了让板凳张安心做家具，娘每日都去集上，买最新鲜的鸡、鱼，甚至还有腊肉。
腊肉真香。
我想吃，看看娘的脸色，便没敢吃。
一日，娘被邻居叫去拿刺绣的花样子，板凳张趁我娘不在，把自己碗里的腊肉全拨我碗里。
我又气又羞。
气的是自己没出息，就恁馋那一口吃食，被外人看在眼里。
羞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一个外男不管不顾对我好，还是第一次。
我放下饭碗，不敢再吃，躲进卧房拴上门。
板凳张跟到窗户外边，小声说，那腊肉他的筷子没碰，干干净净的，趁我娘没回来，快出来吃吧。
我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坐饭桌前。
板凳张趁我小弟吃饱了去院里玩，屋子里没人，便小声对我说，希望我给他做老婆，他会一辈子对我好，他有木匠手艺，一定不会饿着我。
鬼妇人自嘲地笑笑：“其实，我在娘家也从来没饿着。我是缺那一口吃的吗？我缺的，是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是啊，一个年芳十七的女子，心里头等大事，不就是有个仪表堂堂的男子，爱慕自己的容貌和品性，愿意和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家具打好的那天，娘雇了几个力工，领着穿戴一新的小弟，欢欢喜喜去给村学先生送家具。
板凳张的工钱娘已经提前算好。板凳张在大门口等着，我去我娘卧房给他取钱。
把钱给他的当儿，板凳张求我跟他走，眼里满是诚恳。
我不肯。
聘者为妻，奔者为妾。
没名没分的女子，下场不会太好。
板凳张接了钱，我回家，反手拴上大门。
傍晚，娘领着小弟，欢欢喜喜回来。
小弟上学的事成了。
娘把一个衣服箱子往床上一倾，里面全是给小弟做的衣裳，娘提前几年就在为小弟准备了。
我心上一酸，泪就掉在地上。
娘白我一眼，从另一个衣服箱子里拿出一个包袱扔给我。
“出息！看看这是什么？！”
我打开，是一套新崭崭的结婚喜服。
眼泪又掉下来。
“别哭了，你俩一样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还能让你裸婚？早给你备下了！”
我心里一动。
那，我是不是可以嫁给小木匠……至少，他会对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