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傻子
柳梦梅忙把丽娘二人挡在身后护着，呵斥男子：
“你是谁？”
“我是谁？”
“你从哪儿来？”
“我从这儿来。”
“这瓜田是你家的？”
“嗯。”男子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不是。”
柳梦梅松了口气：“原来你是个傻子。”
男子嘟囔：“原来你是个傻子。”
柳梦梅气噎。
杜丽娘听这两人问对，风马牛不相及，提醒柳梦梅：“你问他半夜来此，有何事。”
柳梦梅照做。
傻子这下不傻了，答得清清楚楚：“听你们说故事。”
瓜棚？
陌生人？
半夜？
听故事？
这该不会就是书上说的“瓜棚鬼”吧！
据古书记载，有一种鬼，最爱听故事，哪儿有讲故事的人，他就往哪儿凑。
听得入迷了，还会附在听故事的人身上，借个身份，跟讲故事的人说说自己的感受。
农家活计忙，白日不得闲，等有时间说故事，往往要到了天黑得干不成活的时辰。一群人聚在某家人院子里，或是瓜棚底下，或是花架、葡萄架下，一边乘凉，一边说故事。
所以啊，这种爱听故事的鬼，经常出现在人家瓜棚里，被称为“瓜棚鬼”。
柳梦梅安慰杜丽娘她们：“别怕，这是个‘瓜棚鬼’，听完故事就走，不害人。”
那傻子原本蹲着，听见这话，一屁股坐地上，嚷起来：“我不走！我不走！我要听故事！”
这一闹，三人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柳梦梅厉害他：“你！把头抬起来！”
傻子被吓住了，拨开脸上乱蓬蓬的头发，扁扁嘴，十分委屈。
柳梦梅哑然：“是个小孩！”
杜丽娘和翠微听见了，拨开柳梦梅。翠微拿起蜡烛，凑上前一照：可不正是个孩子嘛。
这小孩才六七岁大，牙还没换齐。
他之前蓬头盖脸，又穿着大人的衣裳，声音还有些老成，再加上瓜棚里烛光摇曳，昏暗不清，大家才没认出来。
三人于是放下戒心。
孩子瘦瘦小小的，缩在比身体宽大许多的衣服里，看着蛮可怜。
杜丽娘想起父亲母亲唯一有过的儿子、自己那才一岁便夭折的弟弟，心里涌上一阵酸涩。
她还记得那天，母亲揽着弟弟小小的身体，哭得哀哀欲绝，不肯撒手，父亲强忍着泪，从母亲怀里抱走弟弟，交给老管家。老管家等着家主吩咐，父亲却心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管家只得默默陪着父亲，任老泪纵横……
弟弟若能长到六七岁，大概不会这样邋遢吧。
杜丽娘心一软，先就生出几分不忍，招手唤他：“小弟，你过来，姐姐给你梳个头。”
翠微忙拦住：“姐姐仔细脏了手！我来吧。”
然后不由分说，便把杜丽娘拥到一旁坐下。
小孩见几人不撵他走了，不敢相信是真的，翠微再三催促，他才磨蹭过去，就着烛光坐下来。
翠微拿出梳子、篦子、发带、头油，给这孩子梳头。
她的手刚一触碰到孩子的头发，心神便恍惚了一下：奇怪，怀里收藏着的《百花谱》，好像变重了。
翠微稍稍抬肩，想分辨一下书的重量，又感觉还是老样子。
刚刚重那一下，是错觉吧？！
翠微晃晃头，像是要把脑袋里的怪念头甩出去。
杜丽娘发现了：“翠微，怎么了？”
“无事，胡思乱想。”
杜丽娘给小孩分瓜：“小弟，吃西瓜。”
小孩又嚷起来：“不吃不吃！我还要听故事！”
柳梦梅板着脸：“没故事，都说完了。”
他手里扇子摇得飞快，郁闷极了：月夜，旷野，烛光幽微，自己心仪的女子就在身边，听自己述说“我的前半生”……
瓜前月下，这番旖旎风光，他做梦都不敢想，却真真切切发生了。
这才多大一会儿，就换成了看孩子的场景！
换成谁能甘心？
啊？
还想听故事？
听屁。
小孩不依：“要听！要听！还说刚才的故事！”
杜丽娘柔声劝道：“柳秀才，你再说一遍吧。”
柳梦梅顿时心软得不像话：“那……只再说一遍。”
他清清嗓子，刚说了两句自幼没爹没娘的苦，那小孩又嚷：“不听这个，说老园公那段！我要听老园公郭橐驼的故事！”
柳梦梅气笑了：这小孩竟然挑食？
罢了罢了，看在答应过杜丽娘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于是，柳梦梅又说起老园公郭橐驼，和郭橐驼最最引以为傲的倚梅园……
想起郭爷爷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的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柳梦梅偏过头去，收敛了情绪，正要往下说，却见那小孩脸上挂着两串泪珠，像雨天的屋檐往下滴水，止也止不住。
再看杜丽娘和翠微，二人虽然也被感动，却只是微微红了眼，不像小孩这么激动。
小孩见他不讲了，又嚷：“还听！还听！”
柳梦梅不悦，一抬头，迎上了杜丽娘微带恳求的目光。
罢了罢了，哥哥再忍你这小崽子最后一遍。
最后一遍。
又最后一遍。
再最后一遍……
柳梦梅数不清自己讲了多少个“最后一遍”。
他只知道，郭橐驼的故事再这么一遍一遍说下去，他对他最敬爱的老园公的感情都要说没了。
甚至，他疑心自己从此会恨郭橐驼……
这谁说得准呢？
小孩的头发早已梳好，大西瓜被啃得只剩七零八落的瓜皮，就连杜丽娘和翠微，也不知在他第几遍讲《种树郭橐驼传》时睡着了。
柳梦梅眉头紧蹙。
小孩见了，扭头找帮手，见丽娘她们睡着，只好眼巴巴来求柳梦梅：“再说一遍，好不好……”
柳梦梅拒绝心软。
不行，这孩子的眼神太可怜了。
你也很可怜啊。
柳梦梅心疼自己。狠狠心，不看小孩的眼睛，扭头看向瓜棚外面。
瓜棚外，东方已经发白，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天一亮，我们会离开这里，和这小孩永远不再相见。那么，以后再也没人给这孩子讲郭橐驼和倚梅园了吧？
小崽子，哥哥忍你最后一次。
说到做到。
柳梦梅板着脸，冷着声音，才刚说了几句，想起他最亲的郭爷爷，态度又和软起来。
小孩盯着柳梦梅，痴痴地听他说完，意犹未尽：“这故事太好了，你怎么说得这么好？”
柳梦梅认真告诉他：“因为在我心里，郭橐驼不是老园公，是我的亲爷爷。”
“亲爷爷……亲爷爷……亲爷爷……”
小孩着了魔一般，嘴里喃喃重复着。
咚——
他一头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