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瓜棚
盛夏。
马车颠簸着一路向北，路边的树正是一年之中最茂盛的时候。
纵使有树荫，车里还是很快闷热起来。
翠微和丽娘坚持着出了城、人迹稀少时，才打开车窗透气。
出了城，便是土路。
柳梦梅坐在前头，和车夫一人一边。
前路漫漫，会遇到什么呢？
柳梦梅心中，慢慢觉着茫然。
看看车夫，没话可聊，马车颠簸得人想吐，日头又晒得人昏昏欲睡……
柳梦梅正要打盹，少女们清亮的声音从车厢里飘出来。
“丽娘，你有没有觉得，今天那个庙祝，他一直在笑。”
“看到的都是笑脸，不好吗？”
“那自然比哭脸好。可是，他若不笑，看起来倒像一个人……”
“像谁？”
“东岳大帝啊！”
“……”
“我说真的！你不觉得吗，那个庙祝，长得和大殿里的东岳神君像有七八分神似。”
“翠微，就算神似，也是应该。”
“何解？”
“庙祝他老人家，天天对着大帝像，日子久了，可不就像了嘛！”
“这怎么会——哦，是了，就像‘夫妻相’一样！夫妻相，夫妻相，夫和妻天天脸对脸，天长日久，就会长得越来越像。原来如此！”
“翠微！你一个姑娘家，怎好把‘夫妻’挂嘴上？你呀——”
“丽娘，你也说‘夫妻’了！你——呀——”
……
柳梦梅顿时不困了，心里又惊又喜。
喜的是，他终于得以进入深闺女子的世界，原来女孩子是这样相处的吗？
莺声燕语，娇羞脉脉，连“夫妻”这样的词，都能让她们感觉犯了什么禁忌……
惊的是，直到此刻，他才实实在在意识到，这两个离家在外的幽闺女子，什么都还没经历过的千金小姐，从此往后，要倚靠他了。
我能靠得住吗？
柳梦梅忽然心慌。
虽然之前他也曾长途跋涉，可毕竟他是个男子，遇到歹人，对方也只图财。
眼下，他带着两个千娇百媚的妙龄少女，风险要大得多……
不打紧，不打紧。
柳梦梅经过这些天读鬼书、问鬼事，再加上韩子才和杜丽娘他们几个向他透露了一部分，他切切实实意识到，丽娘虽然是凡人，却是当过鬼的。
真遇到歹人，还不一定谁怕谁。
对吧……
我一定会成为杜丽娘她们最可依靠的人！
柳梦梅信心满满。
然而，天一黑，这个最可靠的人变得不可靠了：
住哪儿？
他自以为有经验，便要亲自安排行程。
傍晚那会儿，车夫提出找地方借宿，怕再往前赶，没地方可住。
柳梦梅仗着自己有经验，坚持再往前赶赶。
这一赶路，便错过了宿头。
马车慢下来。
这半个时辰，路边既没有镇子、村子，也没有寺庙。
暮色欺压下来。
纵是有月光，四周仍黑得可怕，也安静得可怕。
停下来才不安全，还是继续赶路吧。
然而，马已经不肯走了。
车夫下来，拽着马，马车在路上慢慢前行。
转过一个弯，前面一大片空旷而平整的地，似是农田。
借着微微的月光，柳梦梅发现那片平地靠近路边，有个小房子。
有住处了！
总算没丢脸丢到姥姥家！
马车停住，车夫牵着马，在附近找棵树拴马，再找点草喂马。
柳梦梅带着丽娘和翠微，去小房子借宿。
走近了才发现，这不是什么房子，只是一个简易的窝棚。
“好歹有个窝棚。”柳梦梅安抚丽娘她们：“今晚先凑合一下，你们姊妹去棚里睡，车夫就靠着车睡。”
“你呢？”
“我守在窝棚外面。万一有狐狸、黄鼠狼这些野物，我好替你们赶跑。”
“那，便辛苦柳秀才。”
杜丽娘嘱咐翠微带上《百花谱》和笔，不能离身。
翠微正在收拾——
轰隆隆！
轰隆隆！！
肚子饿了。
没有宿头，也就没有饭食。
柳梦梅自知理亏，连忙去找车夫，想拿点水和干粮。
车夫已经睡着了。
柳梦梅没找到吃的，又去窝棚寻丽娘她们。
突然，柳梦梅被什么绊倒了。
他伸手一摸，原来是西瓜。
这下好了！
先拿来填肚子，瓜钱就放窝棚里，料想瓜主人不会怪罪。
柳梦梅摘了个大的，抱起来就要去窝棚里献宝。
“哎哟！哎哟！什么东西扎我！”
窝棚里。
丽娘和翠微刚点起蜡烛，听见声音，从窝棚探出身。
月光下，柳秀才在瓜田里正往这边来，脚步怪异，像一只上蹿下跳的猹。
进了窝棚，放下西瓜。
柳梦梅把脚凑近烛光细看，发现上面扎着二三十颗蒺藜。
“好好的瓜田，长满蒺藜，难怪扎得厉害！”
丽娘和翠微对视一眼：我们也从路边过来，也穿过瓜田，怎么没被扎到？
怪事。
“柳秀才，既然瓜田里不平稳，你别在外面守着了，也来瓜棚里睡，凑付一宿便了。”
眼看着柳梦梅拔着脚上的蒺藜，一颗，一颗……
翠微于心不忍。
杜丽娘也答应着：“说的是。这个瓜棚，容纳三个人，还是够的。”
柳梦梅忙摆手，一慌，蒺藜扎了手，又连忙甩出去。
“不妥！”
柳梦梅断不敢从。
他虽是打从心里倾慕丽娘，想多些相处，却也读了十几年圣贤书，知道对女子来说，清名事大。
“二位小姐名声要紧。”
翠微道：“清者自清。”
杜丽娘点头：“正是这话。外面又是蒺藜，又是蚊虫，何必为了莫须有的非议，白白遭罪？”
太守府后花园宴请那日，风刮着那些人的议论，牡丹亭里，杜丽娘和翠微也听见了几耳朵。
正所谓“造谣的一张嘴，辟谣的跑断腿”，造谣言、扯闲话的人，根本不在意事实真相。只要他们想编排人，议论人，便什么话都能说出来。
哪怕你费心费力从地府还魂，去证明自己没死，马上又会有新的闲话传出来。
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会。
柳梦梅没遭遇过，领会不到这一层，仍在较真。
“瓜田李下，还是不妥，不妥……”
话音未落，三人想到了一件事，都笑了：此刻，还真是在瓜田。
而且，他们真的摘了人家的瓜。
最后，三人干脆不睡了，边吃瓜，边就着瓜棚里的烛光闲聊。等天亮上路，再抽空补眠。
聊什么呢？
丽娘和翠微的事，柳梦梅大半都知道了，而柳梦梅这一世的事，她俩还不知道。
这二十年，他是怎么过的？
柳梦梅于是说起岭南，说起缺爹少妈的幼年，说起方圆百十里最好的梅园，说起一手打理着倚梅园的老园公郭橐驼……
说到动情处，柳梦梅偏过头去，趁丽娘她们不注意，胡乱揩着泪。
他想郭爷爷了啊。
“呜呜……好感人……我很久没听到这么感人的故事了。”
三人闻声，吃了一惊：
瓜棚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陌生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