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百花谱·女萝》
崔宅后院,花架前。
秀才娘子请了一众僧道,重新把大女儿安葬在原花架处。
倒不是为了以女婴至阴之躯,压制这院子里的至阴之地,而是和崔秀秀、催倩儿商议后,大家都觉得花架这块地,有其令人想念之处。
秀秀还记得,她当年成婚,因着招赘来的陈秀才有些文才,她怕被笑话,私下也试过读些诗书,像是《诗经》、《尚书》,满心希冀能和夫君心意相通。
可惜,她到底不是读书的材料,读不进去,也记不住。
婚后不久,她听陈秀才反复念一首诗,心里喜欢,就记下来了:
冉冉孤生竹,
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
菟丝附女萝。
那时,她曾含羞带笑,把这诗句当做是二人的盟心之作,还亲自指挥着家里的小花郎,在后院搭了个花架子,亲手种下对新婚的甜蜜希冀。
菟丝草,和女萝花,袅袅娜娜,爬满花架,微风吹过,荡漾一片深绿浅绿……
他们夫妇二人,原本应是这菟丝附女萝一般,互相依靠,彼此照应,把日子过得生机盎然,葳蕤有光才对。
僧道们做完法事,花郎来扎花架子。
秀秀、秀才娘子和崔倩儿又一道撒下花种子。
秀才娘子嗔道:“快中秋了,天气转冷,这些花种子若是怕冷,不出芽,或是出了芽又经霜冻,岂不是白白伤了生。”
倩儿飞快看了亲娘秀秀一眼:“我想在娘走之前,让她再看看满架的女萝花……”
这孩子,原来存着这个傻念头呢!
秀才娘子颇觉遗憾:“你纵有这些孝心,只怕也难实现了。”
秀秀神秘一笑:“这倒未必。”
“怎么,你还能让女萝花冬日里开不成?可别哄这傻孩子了!你转身走了个清净,她回头闹着我要花,我可从哪儿弄来?”
秀秀羡慕地看着眼前这娘俩,神色很是认真:“刚才我们一起种花,我想起来,我原是天上百花仙子中的一个,女萝仙子。”
众人愣住,只有杜丽娘、翠微和柳梦梅他们大喜。
“你终于想起来了!”
“是,辛苦梅花仙子来接我。”秀秀朝杜丽娘福身见礼,“不知道,以我现在的仙力,够不够让女萝冬日里开花?”
杜丽娘想想:“你如今是花鬼,没多少仙力。不过,也许她们愿意帮忙?”
“谁?”
“那几位已经登上《百花谱》的百花仙子,合众仙之力,只怕就够了。”
翠微听见了,忙取出《百花谱》,把女萝仙子的心愿对这本册子说了。
半晌,里面响起杜鹃仙子的声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是冬日里开花而已,不费什么事,我们几个商议了,女萝仙子自己便能做到。”
秀秀听了,连声道打扰,想想,有了主意。
“女萝生性难自立,喜攀附别的花木,才能存活。这一次,我想尽自己全力。”
杜丽娘示意,翠微取出湘竹笔。
秀秀最后看了一眼女儿,倩儿正和秀才娘子偎依着,娘俩紧紧搀扶着对方,彼此支撑,仿佛已经预料到是离别的时刻了。
秀秀冲杜丽娘点头:“辛苦梅花仙子。”
杜丽娘执笔,在秀秀心口一点,秀秀顿时化作一片红雾,弥漫开来,笼罩了大半个后院。
倩儿母女和崔宅仆役,皆是第一次见这样情景,都有些不知所措。
渐渐地,薄薄的红雾向着花架归拢来,红色越来越浓,缭绕在刚刚撒下的种子上方。
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有种预感……
果然,几十棵女萝的嫩芽破土而出,迅速吐出柔嫩而长的茎,沿着花架蜿蜒而上,很快就爬满一架新绿。
倩儿红了眼睛,嘴里喃喃念着娘。
很快,绿色越来越浓郁的花架上,开出清新醒目的女萝花,颜色殷红可爱,迎着微微秋风,瑟瑟动人。
“娘——娘——”
倩儿扑过去,想留住什么,却只见那一小片红雾越收越紧,直到袅娜如线,倏地飞入湘竹笔,消失不见了。
翠微翻开《百花谱》,找到《女萝篇》,递给杜丽娘。
杜丽娘很快画完,该题字了。
女萝固然是一副柔弱不能自立的形象,可是,女萝仙子因为牵挂着女儿,牵挂着妾室,即使已经失忆了,也要回来看看,帮帮她们,这份仁慈,又何尝不是坚实强劲的呢……
心念及此,杜丽娘执笔,写了四句诗《好妻颂》:
绝命无怨色,
成仁叹奈何。
空篱惭花鬼,
南风吹女萝。
秀才娘子和崔倩儿皆不识字,问杜丽娘写的是什么意思。
杜丽娘把定魂册和湘竹笔交给翠微收起来,轻抚着满架的女萝花。
“我们料得不错,秀秀是好妻鬼,只不过,这个好妻,是对一个家而言,而非一个男人。”
“为了这个家,她付出生命也不怨不悔,死后到了奈何桥,又牵挂着家里,不肯去投胎转世。好不容易回了家,弄清楚自己死亡的真相,又一心惭愧能为你们娘俩做的太少了……”
“倩儿,当你说想让她看女萝花,你不知道她有多欣喜,临走前,能为你再做一件事,她宁可放弃一部分心头血在这花架上……”
倩儿不明白心头血是什么意思。
翠微替她解说了,又问丽娘:“姐姐,女萝仙子的心头血不完整,那是不是说,他日回了东胜神洲重新修仙,她要比别人付出更多时日和精力?”
杜丽娘点头。
崔倩儿恍然明白了,早已泣不成声……
崔宅大门外。
檐下的灯笼,大门上的黑白无常门神,早已撤下来。
倩儿母女苦苦挽留,杜丽娘她们再三谢过,登上新的马车,老车夫已经套好了车子。
离开崔宅,上了大路,一转弯,见倩儿母女仍在大门外目送他们。
杜丽娘和翠微见状,都有些伤感,忙放下车窗帘子,不忍再看,却听见柳梦梅在冲谁招呼着。
二人又掀开帘子,原来是那晚见到的羊倌儿。
“小哥,天还早着,你怎么就赶着羊回家?不去那孤宅周边放羊了么?”
羊倌儿见是那晚的秀才,拱了拱手:“还说呢!那宅子周边撒盐撒豆,已经好几年了,谁知才见了你没两天,就全不见了……咦?该不会是你告的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