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豺虎纵横万事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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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桐城上,举座皆是掌兵人物。

    他们从大江南北而至,大致分成几派,各自画地为政,只有重要场合方会在公主命令下一聚。

    公主踏进议事大厅,满面寒霜,环扫围坐一大圈的诸侯:一个个披甲执刃,赳赳虎步,怎么到战场上就不足成事了呢?

    “诸君,可是十七下令时有所延宕?”

    无人应答。

    公主冷笑:“想来也不会,十七办事是最利落的了。那么——可是十七下令时点错了兵将?”

    依然无人应答。

    公主缓缓地上步,大红色的裙裾就无意沾染了灯焰焰酒醺醺的光泽:“诸君不回我话,我却心中有数。”

    “我嘱咐十七,请胡亥将军出城,最后却变成了塞北降将赵下霜。为何呢?”她蓦然把脸一沉,“胡亥将军还在醉酒未醒吗?抬也要给我抬过来!”

    胡亥果然被一副锦绣担架抬了过来,下属将其小心放置在大厅的金石地砖上,跪请公主的示下。

    公主向胡亥瞥视一眼,见他闭目不醒,脸庞丑陋红胀,嘴边一丝口涎,她马上嫌厌地蹙了蹙眉,头颈也转过另一侧去。

    她还想着小惩大诫,把一整壶白水灌到他头上,结果看了这张脸都忍不住犯恶心。

    下属用余光去偷觑公主,以为公主叫人抬来胡亥将军,总归是要训斥一番的,却不料公主只瞥一眼便不再过问了,这难免使他们原本幸灾乐祸的心理产生了略微的失望意味。

    公主继续说道:“我以为诸君聪明俊迈,不该想不到个中利害。赵下霜年纪衰朽,对元氏仍然怀有忠诚,如何堪用?既是胡亥将军醉酒误事,不能上马,那么剩余的十二位将军去了哪里?”

    她略一停顿,“不,段申将军被我请走另作用途了。那么还有十一位将军呢?十一位将军,居然都互相推诿,不愿意上阵,最后胡乱塞了一个赵下霜去开门应敌——军机大事,怎么能如此儿戏!”

    她竭力绷着脸色,急躁地走了两圈。

    “赵下霜心不在焉,战不尽力,败也就败了,他自己赔了性命。退一万步讲,这一战败了也不要紧,毕竟折损的不是本部兵将,可因为诸君的松懈,纣离与豫商二郡却被他们在浑水摸鱼中袭击了!魏朝后方地大物博,我请段申将军去断截了项知归的交通,实际上并未使得战局根本改变,项知归不能借栈道过河解粮,顶多另开一路耽搁半月罢了,我等的身后,却是一片空荡荡无所倚靠——诸君可知,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

    北荒不宜于耕植屯田,现有的粮草辎重是多年来固定的贮蓄,为了支撑百万大军只守不战的用度,每日耗费已是惊人。

    她之前百般缜密,一早将物资分散储备,吩咐诸侯各自调兵严加警戒,粮仓在城外隐蔽之处,本不易被袭击,谁知诸侯擅离职守,上梁不正下梁歪,带动底部兵卒也懈怠脱岗。被袭当日,粮仓附近根本没多少人巡值守御,项知归的部属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地袭击得手,烧毁的劫夺的粮草辎重,足足有四十二车。

    全军闭城养兵,粮草难以为继,自己在整个战略形势上一下子变得被动起来!

    奉瑾的耐性愈来愈坏,她很想直接军法伺候,很想直接杀鸡儆猴,但顾忌着军中千丝万缕复杂的情面和势力——她不能。

    她能做的,只有不痛不痒的责骂。

    奉瑾下死劲往掌心里一掐,最长的两根指甲互相碰撞,迫使自己克制住腾腾心火。

    “诸君皆是统军之将,肩负着国朝的荣光,一时耽于逸乐,治军不严,结果造成这般局面,不觉得为人耻笑吗?!”

    诸侯中有人开始抗议:“殿下也知道,那项知归一介黄口孺子,并不值得污了我等刀斧,故令降将出战,何错之有?”

    话一出口,多数人纷纷附和。

    “殿下所言所责,委实寒了我等之心。我等舍了身家性命追随殿下,可殿下除了许诺未来登基的空头好处,还给过什么实际酬劳?粮仓烧了也就罢了,大家吃糠咽菜的都要烦死了!依我看,殿下就不该抑勒我们守在城中——兄弟们百万雄兵,方寸之地怎好容身?”

    “是啊,是啊,大家腹中空空,哪有力气为您作战!最好冲到外边去大杀一阵,过了回首川,就是一片富庶之地,不仅抢得好吃好喝,还能叫那些刁民看看胆敢依附元贼的下场!”

    “对!对!……”

    奉瑾听得怒极反笑——最初起义时,她竭力约束诸将,不许擅自生事,诸将却屡屡侵城掠民,阳奉阴违,禁之不止,几乎剥尽地皮,抢获的珍肥膏粱也绝不算少了,怎么才过去短短时日,就要跟她讨价还价?

    分明是贪婪无餍,图谋不轨!

    底下升起了越来越多的驳斥,那些将军的脸几乎逼到她眼前来,一个个指手画脚,嘴脸狰狞,口中唾沫横溅。

    他们在鼓噪,试图干预她,反对她做下的决定……说得那么动听,其实是他们不服自己。

    他们不服,因此不臣。

    当年奉羲志在四方,大量扩充防戍藩镇,而元赫纂位之后,顾着安抚民生,一直来不及集权中央;这些人不过是封土荒僻的小公小侯,天高皇帝远的逍遥惯了,仗着手底下有些兵,愈发野气悍然起来。

    公主的替身在她接手后就只剩下四个,替身作为外出监军之用,十四在早期起兵时元氏发动的刺杀中身亡,十五被项知归俘虏后触柱而死,还有两个她当然不舍得随便动用,故而前线对诸侯多有倚仗,却没料到,她这一放驰,更纵得诸侯无法无天了!

    前面逐鹿谷一战,她本命诸侯沿着山脊行军,占夺制高点,直攻项知归大寨,正是担忧项知归多年不见,不知是否移了性情,怕他麾下兵微将寡,为求取胜,恐怕会暗藏诡计。然而,诸侯面从腹诽,出了城便不再把督战的假公主放在眼内,非要逞威使势,觉得项知归所率骑兵必不敢在山谷这种险阻之地作战,才会舍远求近,绕道入谷,结果袭后不成反遭埋伏,一下就折损了九万余人。

    后面项知归在城下骂战,她派遣他们开门应敌,却屡战屡败,主将无能,累及三军。

    此刻,又是敷衍塞责,指使庸人出战,怠忽职守害得粮仓被袭……

    他们嫌拴得太紧,争先恐后地蠢动,妄想挣断她手里的缰绳,摆脱她的控制。

    笑意渐渐退去,奉瑾的神色变得木然:这些老东西,现在倒是团结起来了。

    起初可不是这样的——半年前,他们好不容易夺下塞北锁钥,正待一鼓作气长驱直取上都,诸将却在梧桐城里发生了龃龉,一个个还未大胜,便想着抢夺功劳。这个道他兵精,那个道他粮足,争执不断,甚至隐隐有溃散之象。奉瑾真是焦头烂额,不得不放下身段从中斡旋,才勉强把军心稳住了。

    那时她便意识到,这些人貌合神离,难成大气候。

    经过一夜思量,最终决定在自己掌控局面之际,假借“此处地广人稀,城坚粮足,正宜于来日拒敌官军,凭险制胜”为由,下令全军留待雁门关,只准备作固守之计。

    原本水火难容,怎么现在就齐心协力、一致对外了呢?

    奉瑾抬起眼睛,冷冷地扫视着他们。

    百万大军,百万大军,倘若不能为我所用,那么在我手中,跟在元赫手中,又有何区别?

    她冒着被反噬的巨大危险,把这群豺狼全锁进了笼槛里,谁知道它们根本不肯长久安驻,不肯死心塌地依附于她,再牢固的缰绳都快要捆不住它们了。

    她伫立在原地,死死地攥紧了双拳——离最后的胜利还远着呢,他们就先被途中的利益勾出了贪欲,满心记挂着如何搜劫更多,实在是鼠目寸光!这样不堪的“棋子”,当真可以辅助她复兴祖宗基业吗?

    诸侯的争执仍在继续。

    “不过,附近倒也没什么村寨,也没什么人烟了。”

    “我曾经以为百姓都住在梧桐城里呢。”

    “蒋巳将军不是抓了很多吗?我本想抓一些青壮来充军,来不及实施,他们就告诉我一整座村寨都空了。”

    “本侯只是随便抓了一些,没抓完,想必是躲在某处山僻了吧,剩下一些老弱妇孺,也没什么价值,全部抓来岂不浪费本侯的粮食?”

    “我想回我的封地去。殿下把我拘在梧桐城作甚?又寒冷,又没有女人,又没有好酒好菜。”

    “若说到女人……”

    朝阳公主阖上眼睛,没有出声,脸上肌肉却微微地在抽搐。

    “豁啷”一下巨响,案头搁着的一只半人高的釉黑红花瓶摔跌下来,在地上碎裂得惊天动地。

    大厅气氛骤然一凝,诸侯的议论声果真停止,一张张脸慢慢地转向了声源处的公主,表情变得十分怪异,浑如狼顾鹰视,渐渐进逼。

    而她不过冷漠把红裳一旋,于满座居心叵测的猜疑目光注视下,扬长抽身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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