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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尘入世为阿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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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曦微明的时候,纳兰枚抱着满怀公牍,终于推开了门。

    第一丝阳光映射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眼圈有些青黑,皮下的蓝色血管若隐若现,眼神却是异样的清醒、锐利。

    他变卖了祖遗的山峦土地,把全副家财充入国库,如今在上都只剩下这么一座空荡荡的府邸,由他和一个僮仆,还有搬自皇宫库房的数不胜数的历代国典朝章,基层呈上的各地人口户籍及田亩相关的簿档共同居住着。

    前线军费的巨大耗损,补给需要时时取用,国库正是日渐空竭的状态,光凭一人贡献身家,对大魏来说仅够支撑半年罢了,因此,纳兰枚开始从国家赋税着手改革。

    前朝奉羲横征暴敛,土地兼并剧烈,诸侯趁着水浑中饱私囊,隐瞒土地实数,田产赋税不均,平民毫无立锥之地……元氏接替过大魏王朝,这一弊病自然也遗传下来了。

    纳兰枚一心除弊,从历史的参考,到现有的国情,从官员的挑选,到税法的落实,对着文书一函一函地汇勘,巨细靡遗,殚精竭智,通宵不能成寐。

    很难,但总要有人先开始。

    僮仆一早就候在殿外了,眼见纳兰枚走出门来,他暗暗惊奇着丞相脸上居然找不到一丝倦意,接过纳兰枚怀里一堆公牍,整个人顿时弯下了腰去——好沉!

    纳兰枚卸去了重负,眉头微微舒展了几分,吩咐的语气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阿源,我案上那些资料,你待会带人搬走,发去户部,告诉他们即日起施行新规,清丈全国征粮田地,重新制定征税的文书。”

    又以眼神示意他手上的东西,“这些是有人自据田地隐瞒不报、逃税枉法的证据,涉事宗藩及职官的名单夹在最上面那本文书里,你交给刑部按名拿获,以儆效尤。”

    名单在文书外头露出一角,唤作阿源的僮仆小心翼翼地瞄觑着,多半是曾经在皇榜悬赏上面看到过的边陲公侯,他激灵了一下,诺诺奉命,难以想象这种远在千里的隐秘交易都给丞相挖了出来。这份名单一旦公布,不仅会对土地法改革起到震慑作用,甚至有可能激发民愤,影响到整个塞北战局。

    纳兰枚补充一句:“这几日,家里的洒扫活计就劳烦你了,务必小心保管那些档案资料。”

    “啊?”阿源愣愣地抬起头,丞相一贯严于律己,衣食简约,亲自洒扫房屋,都是成了例的事情,除非他准备出远门,不想家中器物积尘,否则一般不会有这种嘱咐。

    纳兰枚理了理衣衽,缓步迈出了门槛,沐浴在新一日的阳光里。

    阿源回过神来,吃力地抱着那堆公牍,伸脖向着纳兰枚的背影喊道:“眼下国务繁忙,丞相怎么还要出远门啊?”他有些嚅嚅滞滞的,“最近朝中对您颇有怨词,路上恐怕不会太平稳……”

    纳兰枚窃位弄权,欺压满朝文武,朝中暗自憎畏者不知凡几,丞相偏偏这时外出,岂不是给那些小人可乘之机吗?

    纳兰枚背对着阿源,微微侧过了头,低垂的长睫一颤,言语间就有了种冷静而奇异的起伏:“我若是不能安然来回,那他们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他轻轻地咳嗽一下,旋即瞟了一眼天边雁字,腰际那枚玉龙钩的银丝穗子则随着动作悄悄飘拂起来。

    阿源怔怔地凝视着纳兰枚的背脊,自然而然地回忆着他于深夜办公时,案上册籍堆叠如丘,几乎把他整个埋没的身影,不由得忽略了这句意味深长的低语。

    无论外面多少流言诋毁,阿源始终忠心耿耿,觉得丞相的所作所为自有道理。

    篡权又如何?现下国家动荡,亟待有人镇定乱局,他家丞相不仅有经纶济世的本领,而且运转如意,尽职尽责,难道还不足以权理一国吗?

    这会儿看丞相忙碌停当,好不容易生出闲心来望一望大雁,阿源为了弥补刚刚没答话的尴尬,赶快做出笑容来,兴致勃勃地趋奉了一句:“说起来真是奇怪,今年的大雁南迁得好晚,白露的时候,天上一只也没有,这个月才纷纷攘攘地赶来了!今日这些,应该是最后一批候鸟了吧。”

    纳兰枚应了一声,语气淡淡:“是啊,百鸟为避刀兵之寒,纷纷驯服,要从北边飞回来了。谁还敢朝着那只凤皇呢?”

    阿源呆了一下,这次是真没听懂:“啊?”

    “没什么。”

    纳兰枚若无其事,神情是固有的缥缈与木然,稍稍停顿,复又前行。

    阿源怀捧公牍,怔怔站在原处,面上晦暗不明。

    他是被辗转贩卖的奴隶,一出生命如飘蓬,最憎恨王公豪强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而丞相,虽然也是享厚禄居重荣之人,却和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阿源的前任主人性情凶暴,每遇不平之事,动辄以鞭挞他为乐,有一次阿源实在承受不住,砰然倒下,头上顶着的螺钿白贝母雕件也跟他的尊严一样碎了满地,自知犯下大错,整整一夜都在主人的厢房外磕头认罪,额上血肉淋漓,主人白天还是轻飘飘降下来了一句“杖毙”。他满心是等死的恐惧与绝望,受刑的时候,觉得自己的魂魄都分成了好几块。

    恍惚间他在想,我是一头牛,还是一只羊?我是在犁田,还是将要被宰杀入锅?

    他意识模糊之际,听到大厅内部传来主人阴阳怪气的声音:“这刁奴攧手攧脚,弄坏了我的家传之宝,丞相也要多管闲事么?”

    以及另一个声音孤寒地响起:“人命之贵,非是物件可比,倘若使君不弃,我愿为他加倍赔偿。”

    竟是这样么?竟是那位传闻中大逆不道的丞相在给他求情么?

    他想说,主人最擅长睁眼说瞎话了,虽然心爱这个雕件,但它才不是什么家传之宝,否则也不会让他头顶着挨打了。

    他还想说,主人知悉双皇为丞相所拘禁,私底下对丞相攻讦嫌怨,有心要攘除奸凶,以谋取晋身之阶,成为一鸣惊人的新贵。

    ——可因他身材瘦小,熬不住刑,嘴唇翕动着,有气无力不曾说出,最终还是昏厥了过去。

    上都没有饥寒褴褛的贫民,却有无数像他这样被欺侮被压迫的猪狗不如的奴隶。人有三六九等,既然生来低贱,他也就认了,他不指望做人上人,只希冀付出劳力换取酬金,好好过完这一辈子,爹娘赐他的这身血肉,总不该被搁在这里白白糟践了。

    他又辗转到了丞相府,丞相早已散尽一府婢仆,冷冷清清,见他无家可归,便将他收留下来。他眼看丞相府徒有四壁,含蓄地向丞相告发前任主人假公务济私囊之举,说,丞相只需诫警一番,他定然会惊悚收敛,根本不必以他的信口天价来买下自己,甚至还会将金银如数奉上。

    丞相推门进入内室,拿起一卷册籍,闻言投来略略讶然的一瞥,旋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态度:“我对他的赔偿,不会少了他的,同样,他对大魏的赔偿,也不能少了我的。”

    不久后他就听说,前任主人被抄家下狱了,所受的,也是杖刑和鞭刑。

    丞相整理书籍拾掇房屋,惯常自己动手,平时基本不大使唤他,他却在不知不觉中献出了自己全部的热血和真诚。

    阿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您先休息一下吧,我去为您联系项将军的部属,禁军不能随您离城,但项将军的部属看在您与他们将军的交情上,一定愿意护送你出境的。”

    纳兰枚停下来,看了阿源一眼,蓦然想起阿源来到丞相府的经历。

    他挟双皇以令群臣,却极少倚势凌人,权力用在重要的关节上,从不与人妄争高低,否则会贻人口实,公然成为众矢之的,万一被人针对限制,他苦心孤诣的布局便将毁于一旦。他的脾气说不上多么好,但人不犯他,他亦不犯人,事事谦恭卑逊,占理说上三分,无理不作瞅睬,阿源的前任主人因为一个雕件而草菅人命,他实在是看不过眼。

    阿源十三四岁,人很聪明,他并不反感将其留在身边。

    纳兰枚眼神融怡少许:“你去找项将军的部属,那这些文书怎么办?”

    阿源犯了难,又开始嚅嚅滞滞:“这……我放下一会,应该不耽误事吧?”

    纳兰枚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负责送文书就好了,我早约了他们今晨见面,此刻理当在门口等我了,不必挂虑。”

    说完这句,他从容的脚步复又碾着青砖墁地,一步一步的向着黑影更深处而去。

    外人慨叹丞相“近乎妖类”,因他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精神却不显半点衰颓。对此,阿源不置可否:有血有肉的凡人之躯,焉能不知疲累?不过是凭一股刚毅的内在力量,支撑着丞相如此精密行事罢了。

    阿源满心钦佩之余,又有一丝隐忧,目送着纳兰枚的背影远去。

    清晨,一辆朴素的蓝幄马车从纳兰府后门驶出,穿梭于人烟疏稀的街道。

    纳兰枚坐在车里,拿着一封项知归自塞北迢迢寄来的信,有些出神。

    二哥当初关心则乱,一气之下违抗旨意,擅自脱离了大部队,朝中一直颇多谏诤,得亏自己后来摄政,煞费苦心才把事情压了下来。现下塞北除一次粮草被烧之外,并无什么明显挫折,但他的内心始终惴惴不安。

    二哥倨肆傲岸,身携刚强不忍之气,自恃三千铁骑无往不胜,一直稳稳扎据于前线,然而,叛军一旦按期赶至梧桐城,立可集结百万兵力,二哥无疑以卵击石,境况危险。偏偏二哥心性桀骜,不肯听劝,兵凶战危轻易言之,只怕某日意气用事,反而贻误了中外大计。

    丞相眉心略蹙,用他那把修长而清濯的手指缓缓展开了信函。

    一篇华美遒劲的正楷,写满了絮絮叨叨的话,公主如何诡计多端,如何难缠云云。

    难得他有耐心,低下头去逐字看了一遍。

    最后一句是:“恐兄长身遭凶险,无能为力,草率书此,止添恨耳。”

    语气痛愤,信就此收尾。

    纳兰枚的视线在上面停顿良久,伸手另拈了一张素笺。

    “今日得书,甚欣甚慰。二哥不必担忧,自古吉人天相,殿下必将转祸为福。若是处处掣肘,反误大事。”

    这趟行踪十分隐秘,走的全是偏僻坎坷的山路,马车在前进中一直上下颠簸着,可纳兰枚挺直了脊背,笔锋依着笔势,在纸上不停绞转相触,每个字都骨丰肉润仪态万方,一如他笔墨互用干湿相宜的画风。

    “天气渐入严寒,河道已经疏浚得通,粮辎不久将至,二哥自可大发威武,不必顾虑后勤。”

    末了,又追加一句殷殷嘱咐,“大哥昔日有言:‘玉阶之内,子息主之;玉阶之外,子修制之。’二哥切莫居功自傲,以致失事,辜负大哥寄托之重。”

    纳兰枚写完信,默默地想,马车委实太慢了,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坐,待出了边境,还是换一匹马来骑乘吧。

    他把信收进帙囊,随后打起一点帘子,将信递给车旁相随的银甲骑士。骑士恭敬地双手领过,在帘子荡起的一刹,他无意自路边瞥见一抹粲然的红。

    那是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猝不及防进入他眼帘。

    纳兰枚微微一怔。

    随着帘子落下,红梅便转瞬即逝。

    这深谋远虑的丞相,目光冷凝着,而后静静地扬起了一点嘴角——这阵子自己太忙了,都忘了,冬天已经快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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