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道 兵胜负 乃是常情
天色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梧桐城伫立的一座高敞古楼,依旧燃着微微烛火。
斗室之中,横亘着一架千里江山图款彩漆屏风,通过阴刻文图,陷入众色而制成。屏风十二叠,中部通景大幅山川,并以仙鹤、鸳鸯、鹡鸰等作点缀,格外华丽灿烂,气势磅礴。而被烛火照亮的那一小块山峰,映印着一抹枯瘦的人影。
“朝阳,你还是不够聪明啊。”
听罢她所有的怨词,屏风后的人影不温不躁地回了一句,有些模糊不清,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你怎么能寄望于他们呢?他们本就是一群豺狼啊——你应该反思你自己的错误,一据塞北锁钥,二挟大魏太子,三以百万军之逸待三千军之劳,样样占尽上风,为何还会落得节节败退?”
他的身影闪了一下,即使看不清,奉瑾也知道他一定像往常那样,慢条斯理地支起了一条腿。
“你素来心机诡秘,既是暂且隐忍,为何仍未施出报复之计?最快速最省事的路子已经摆在你面前了,不用手中的筹码为自己增加胜算,难道你是盼望着元赫把江山拱手交还给你吗?”
奉瑾忽然噤若寒蝉——他的意思,是怪自己故意隐瞒元睢的身份,没有利用他争取更大的利益。
那天,她围城打援的计策被识破,尽管后来如愿擒获了援军,却也按捺不住诧异,难得走出珠幕,移步到城墙上,目的想见识一下领军者何许人也。
暮色苍茫,城下人马纷乱,她一眼扫过去,瞬即认出了元睢在其中领头的身影,内心惊疑交加,同时想的是:乱军拼杀之际,会不会殃及元睢?
稍一转念,公主就翩翩地把身子挨在石阑上,非常有趣似的微微笑了:“对面的军师长得真好看,把他留给我吧。”
授意当时假扮自己的十七,带走“军师”,其他人都关押起来,以免当场激发事变。
直至形势稳定,她才下达“坑杀俘虏,一个不留”的命令。
是的,她使诈了。在进门那会儿,无论元睢选的鱼肉是生是死,她都不打算放过那五千人。至于为何跟元睢说这个理由,不过是她怀揣恶意,想看一看元睢愧悔自责的反应。
这不能怪她草菅人命,她也有不得不为之的衡量:元氏军士忠心耿耿,誓死不降,若是留下他们性命,恐怕生出肘腋之患,更何况她当时已准备长驻此城固守不出,粮草储备有限,哪里舍得喂给这群异心的俘虏呢?
众将迄今只知她手腕狠辣直接坑杀了五千人,独独将那个相貌英俊的军师留在府里,以为是被公主收作了面首,倒也不曾起疑心。
每次来找公主商议军务,偶尔与元睢擦身而过,还会在其背后交换意味深长的眼神,暧昧地嘁嘁作笑——他们根本想不到,这个沉默冰冷的美青年正是魏朝当今的太子殿下,将他挟持在手,攻取大魏便如同探囊中之物。
奉瑾却是明白,元睢表面如玉,内亦刚直不摧,除非徐徐缀网图之,否则绝不受人要挟屈服的。她纠结了不到一刻钟,便决定自己要隆重收服他,故将此事写成密信送去大魏太上皇那处,存心叫他因自己嫡孙的落难而伤神,却始终未在军中公布元睢的身份。众将既不知情,自然也就无法实施对他的利用。
那人鼻子里重重哼了一下,忽然换了一种声气很诡异地说道:“该不会是……舍不得了吧?”
奉瑾陡然警醒,呵呵地冷笑两声,嘴角挑起一抹嘲讽:“要是被那群人知道我藏着元睢,那还不像苍蝇见了血,把他撕成一块一块的?我怎么抢得过他们?”
她一拂大红裙摆,径自坐下来,用手抚摩着那红指甲,“更何况你比我熟悉元赫,他可不是那种束手待毙之人,一个元睢的价值,还远远够不上呢——”
“狡言善辩。”他也从齿缝里逼出一声刻薄的冷笑,“你又不止一个筹码,百万大军迁延不发,外地还没集结的便罢了,二十万军马关进城里白白浪费粮草是做什么?项知归始终拦在关前,你一拖再拖,也没瞧见心急的样子啊?”
无名指上的红指甲在奉瑾手中“喀嚓”一声断落了,她攥紧拳头,把脸一沉,当即扬高了声音:“兵多就有用了吗?”
她将那片红色断甲扔掉,深深倒吸了一口气,“这些将军惟利是图各谋其事,没一个听从号令,我怎么敢轻易放他们出城?!”
奉瑾心下暗恨。
项奉两军常常爆发一些零星战斗,一旦挫败,她便感到无比屈辱烦乱,好几次克制不住,动起驱驭万军碾压对手的念头。
偏偏脑海之中,总会冒出夷吾山背诵过的无数东西——“庶民者,国之本”“以德行仁者王”“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治家治国的道理,忧国忧民的话术。
她不敢放。
诸侯是野豺,不是家犬,整体如一把双刃剑,也许未战胜敌人,便先割伤了主人。奉瑾深恐自己不能驾御,届时乱军纵横,制造一场席卷魏朝的大灾难……
她借口养兵自守,将他们关了起来;他却要放出来对付区区一个项知归,开什么玩笑!
父皇生前惟知战斗不务修德,已给社稷带来太多创痛,身为他惟一的女儿,她理应斟酌损益,尽力偿还先人过错。
元家目下还不算逼至末路,因此她韬光用晦,遵循孙武的治力之道,保持势地均衡,暂时不急于上阵,偶尔小打小闹,也不过是挥剑往那些人眼前一闪,好教他们有所慑服,知道她手里仍有仗恃罢了。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不准备让诸侯这把利剑完全出鞘。
但是,她奉瑾一半仁心一半野心,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元赫占住父皇的龙座,她要先收伏了城内的诸将,将双刃剑向着自己那边磨平了,再用这剑奋力劈断元氏“龙脉”!
项知归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她则要养其全锋,待其弊,而后善其事。
她能忍,那个人的耐性却快要耗尽。
他根本不懂她的良苦用心,一直压迫着她——他懂什么?
奉瑾一时怒极,霍然站立起来,在斗室内来回踱步,嗓音尖利得像一只山雨欲来即将覆巢的鸟。
“你真以为有那么容易!他们就是一群废物,各个嫌疑,貌合神离,又不肯听调遣——早在入主塞北时,瞒着我大肆杀掠,如今害得塞北哀鸿遍野,一听闻‘朝阳’二字,便是怨声载道。人心都失了,我拿什么名头出师?兵多而指挥不一,将骄而政令不明,我要如何打通南进之路?现下我只盼着他们守住雁门关,耗死项知归,其余的别说是你了,我都不敢有指望呢!”
奉瑾眉宇间怒气横生。
她很清楚:现实的局势是三尺坚冰,而蠢蠢欲动的众将、锋芒毕露的项知归、平静却不得不忌惮的元睢,都在冰层下面暗暗地汹涌着。她站在冰上俯首,便觉惊心动魄——不知将来何时,这块冰承受不住日趋增长的压力,底下的东西就会击溃表层,瞬间喷薄而出。
元睢的话在她脑海中响起,她耸然动容,微微地打了个寒战。
重蹈父皇的覆辙?不!父皇自焚而死,她是浴火凤凰,从他命运的灰烬中重生,岂可相提并论!
她有点混乱,目光飘忽不定……
因着奉瑾脆弱的态度,更激起那人不可抑制的怒气,他凛然喝止:“够了!”
嗓音低沉,十分恨其不争,“你是不是得意过头了?我时时告诫你,要动心忍性,杀伐决断——你是将我的话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你这副怨天尤人的样子,可真是蠢!”
又来了。奉瑾倏地止步,心神一慑。
“你以为自己赢定了吗?”
屏风幢幢的映出了那人的影子,他挺直了上身,手还紧抓着黑漆交椅。
“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这个道理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上都的龙座本该只属于你,那些乱臣贼子欺负你是女儿身,以卑贱之下位乘凌尊贵之上位,如此大逆不道,难道你能予以宽容?不,你要自己抢回来,除了起兵,你无路可退!元赫臣下上僭,弑君纂权,以你今日时势,复正根本不难,却为何瞻前顾后,瑟缩不前?倘若你错失时势,下场只能作为前朝余孽被斩草除根——要是结局不能反转,我何必耗费一番心血来护持你?筹划了这么久,你最后关头居然成了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一径的凶骂,声浪使得四壁都在微微震动。
奉瑾紧紧咬住嘴唇,默不作声。
最后一句落下,斗室终于陷入了阒寂,两人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心里各有各的盘算,都在竭力地按捺着。
她似冷笑,似自语:“你们一起教我,一个满口圣人言,一个满口帝王术,我学都学不过来。”
那个身影慢条斯理地躺了回去,双腿交叠:“谁说圣人和帝王不能是一家,你学不过来,只是你蠢罢了。”
他挥了挥手,嗓音又斩钉截铁地响了起来,“行了,你犯怵了,我还没有——那些老东西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的,一个个胃口大得很,如今阳奉阴违鬼鬼祟祟,说到底,是贪心又发作了。”
他顿了一顿,“也罢,庆赏不渐,已诺不信,都会导致军势虚弱。他们既想要,你给便是了,再搭个台子,看着他们扛大旗唱大戏……”
奉瑾惕然心惊,正待发言制止,那人突然笑了一下,阴森森的。
“闭嘴吧,你自己反思一下,我交给你一支大军,被你这般磋磨,迟早弄得人困马乏——再不学聪明些,奉羲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她垂在羽衣底下的手指一阵颤抖,目光幽幽地瞥向了屏风,有那么一瞬间,险些脱口而出——王叔,时势当真在我处吗?
失血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