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尘入世为阿谁(上)
太子被陷,将军出征,大魏朝廷也浸漫在某种潮朽的不祥之气中。
朝廷的诸臣,头部是奉氏旧臣,多数与皇室有姻亲,因其根系深广,元氏为了镇定人心,不得不任用他们;底部是寒门士夫,由夷吾山长举荐而来,苦于低微的出身,哪怕皇帝有心提拔,掌握的资源也还是不能跟奉氏旧臣相比较。
奉氏旧臣隐隐得知了一些不利的消息,面对塞北那位前朝公主的衅战,究竟暗中给予支持,抑或堂而皇之打压,盘算全未形于声色。
表面上对陛下耿耿忠诚,背地里却在人心浮动……识时务者为俊杰,到底应该攀龙还是附凤?
皇帝病情每况愈下,无法登殿理事,因此,群臣的矛盾随着边境频频爆发的战事而日益加剧,万不得已,太上皇又重回到朝殿上,以铁腕镇压之,朝廷舆论方算有所平息。
不过,各地羽檄如雪片一般传到上都来,太上皇戎马半生,身子骨早早地羸亏了,对于案牍劳形的监国生涯难免感到疲乏。
魏朝看似稳定,处于勉强维持的状态。
朝廷上出现了一张新面孔——纳兰枚,经管着各阶层的鸡毛蒜皮:粮食,器甲,牲畜等等。他板着个脸,温恭静密,把别人避之不及的琐碎事务办得井井有条。
仿佛上天要当时的魏朝出现一个中流砥柱,促使这个微末小员一飞冲天的契机很快地来临了。
一天夜里,某个沾点皇亲的大官僚带来满满一车金银帑帛,企图邀他共事,借机侵吞军饷,纳兰枚严词拒绝,次晨一封朝奏九重天,直接捅到了太上皇跟前。
太上皇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目光逼视着他:“卿为何不愿同流合污?”
纳兰枚俯首回应道:“将士正在前线血战,微臣不能因心中贪念,作出坏民蠹国之事。”
太子最交好的两个文武臣子,一个项知归一个纳兰枚,太上皇素知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项知归是将门长子,猿臂蜂腰,年轻英俊,曾随父率大军二十万征南疆,挣得赫赫军功,是太上皇最器重的一个少年将军;纳兰枚倒是一直政绩平平,声名不显。值此国难之际,这个庸庸碌碌的宦家子弟一下子崭露头角了,太上皇也很惊讶,脸上似笑非笑:“哦?”
下朝后,纳兰枚应召而至,太上皇已在殿中等候他。
见到了他,太上皇轻描淡写地吩咐一句:“摆棋,孤与纳兰卿手谈一局。”
太上皇一边下棋,一边同纳兰枚随意地谈话,问了几件事,纳兰枚都答得十分熟稔出色,于是愈加感到欣赏,又因纳兰枚下棋太快,太上皇有些不习惯,问:“你一直都是这样下棋的吗?”
这复姓纳兰的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丝毫不顾太上皇的颜面是否有损,只是遵循着自己的意愿大杀四方。
他道:“微臣一开始就下快棋,不假思索,容易被迷惑;中间参悟棋理,慎之又慎;最后回归快棋,自忖眼力通透了,棋往哪里下,哪里就能活。”
这番话不可谓不狂妄,但他态度清雅,举止安详,令人认为他所说的确是实情无疑。
纳兰枚当机立断,敢作敢为,以绝对的冷静与智识碾压过去,太上皇输了,略略皱了皱眉,很快又松开,整个人往后靠在宝座上。
他想到,这人或许是皇孙留下的一步暗棋,自己年高厌事,那么势必要大幅度的依赖这人。
于是他口敕一旁的宦侍,当场拔擢了纳兰枚,今后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常驻皇宫。
纳兰枚起身准备谢恩,太上皇挥挥手让他坐下,自己饮了口茶,命宦侍呈递来两个简策,一个写着“朝中无主,补偏救弊”,另一个写着“国帑罄尽,酌盈剂虚”。
纳兰枚如何不知,这是朝中最大的两项问题,他再拜而允道:“交由微臣处置。”
他回去后,雷厉风行地定下了两项措施:其一,选出勤政务实的内臣百人,组成临时办公衙署,夜以继日加急处置,使太子失陷以来的数十件弊政倦令在一个月内剔除殆尽;其二,自愿贡献出纳兰家全数资产,补上库银积欠亏空,一举解决了财用大匮。
纳兰家是西部山地最富有的一族,如今朝野之上内忧外患,形势万分紧张,纳兰枚身为纳兰家这一代家主,倾尽全力支持大魏,一时间朝野震动,就连太上皇本人亦深为感触,有一天他自问了一句:“是哪个纳兰家?”又自答了一句,“哦,是那个纳兰家。”
值逢年逾古稀的左相上书乞骸骨,三公中,右相因公羊山长而虚位以待,左相再一走,三个位置顿时空悬了两个,愈发不合王朝礼制。
太上皇倒背着手,两眼审视着太极宫上的济济文官,最后伸指一点纳兰枚:“你直接来承袭这个左相的辅佐之位吧。”
时也势也运也,纳兰枚宠辱不惊,淡然揖礼受命。
所有人都愤然觉得,纳兰家这竖子属于卖官鬻爵的行径,偏偏太上皇战中落魄,还真的破格超迁了。这竖子尚在弱冠之年,就一跃而上成为了一国丞相,右相既没有,左相岂不是独揽大权?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是谁都坐得的吗?!
但太上皇从此再不听谏了,朝中大小国事一概由丞相决断。丞相前后出入宫禁,未曾犯一次错误,深得太上皇的信任,甚至获赐了统辖卫军之符——黜陟杀生,决于其口,足见丞相实权之大。
元赫私以为纳兰枚是一个别具分量的臣子,才赋予这份珍贵的信任,他将玄武龟钮印章交给纳兰枚的时候,不忘三番两次着重:不得擅自在皇城内增兵调兵;若要进行规模较大的官员升降,必须进呈取旨,征求圣上的同意。
可变故来得极快。
事情的起因是:丞相向元赫请示进入全城戒严,元赫怀疑如此整顿武备或将对皇室不利,故而断然否决了。
不料此事之后,丞相仍在皇城里暗暗布下了军队,据安插在朝中的探子回禀,丞相甚至秘密造用了大批的弓弩。
所有举措果然产生了威慑,早朝上,太上皇对纳兰枚厉声叱斥:“丞相擅作主张,到底意欲何为?”
他如今是自己惟一信任之人,人臣之贵已到极点。
难道他的祗顺和淡泊,也全是假装出来的吗?
跟当初待在奉羲身边的自己一样吗?
太上皇回忆着种种迹象,益发感到畏悚。
位列两边的群臣们都鸦雀无声,无人敢妄言丞相此举是非对错。太上皇之前对丞相的钟爱有目共睹,此番也只是叱斥而非定罪,万一丞相仍有回转,他又持有最高的玄武钮印绶,管辖着他们所有人,丞相想让哪张嘴被罢免不是易于反掌?
纳兰枚应声出列,没有直接回复上位者的质问,而是双手把白玉笏高举过头,同时深深折腰,明明作恭敬状,说出的话却教所有人都惊愕失色:“臣荷圣恩,忝居丞相之位而不能为上分忧,心实惶遽不安,情愿全权代理国务大事,为大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是要僭逆夺权的意思了!满朝哗然。
元赫在这一刻,感到一阵微妙的眩晕。
其实那一瞬间,他什么都看不到,一道白光将太极宫整个地笼罩了。他只能见到数十条影影绰绰的人影,或者说,是鬼魂,在他视野内悉悉的游走。
天下,尤其是皇城之中,谈论怪力乱神的人最多最广。
他曾与纳兰枚探讨,为何会发生这种现象?
纳兰枚思量半晌,宁静地垂下眼帘,答出自己的见解:“臣以为,这是缘于人们对身在之地的敬惧,以及口耳相承的结果。”
有的风习,看起来演变似乎很缓慢,但它一旦发生变化的时候,却又异常急剧。
皇城中,大至墙壁支柱,小至器物,无不雕龙画凤,谁都感受到一种神圣,也很难不联想到镇压。
先代皇帝奉羲,不但沉迷斋醮,还滥用酷刑,前朝上的谏臣被杖打得遍体鳞伤,□□里的无数宫女阉宦被折磨致死。
一入宫门深如海,到处充斥着血腥、阴谋和杀戮。在这黑暗的背景之下,涌动着某种奥诡的力量,一些蒙昧迷信的奇闻异事,往往是越传越多,渲染着荒诞的神话。
其时,纳兰枚抬眼问道:“太上皇相信这些讹妄之说吗?”
元赫轻蔑地微微一笑,伸手挥散了一些过浓的老山檀香。
“孤,自然是不信的。”
不过,大魏以神权立国,这是奉氏得以巩固统治的重器,他虽然嗤之以鼻,斥为怪力乱神,但不介意拈来一用。谁叫它确实好用呢?
回到当下,他却不禁开始怀疑,那十几道人影里,是否也有了他创造的一部分?
他非常用力地掐了一把额头,眼前才渐渐恢复了清明,离他最近的,自然是纳兰枚那张该死的、冷漠而且古板的脸容。
他从没想过纳兰枚有朝一日也会忤逆自己,他心里充塞着滔天的怒火,很快他眼前又错觉一阵阵的黑暗。
“混账!”
太上皇的眼珠还不太能聚焦,只是强自集中在虚空的某个点上,他竭尽全力做出咬牙切齿怒发冲冠的模样,不肯堕了皇家威严:“你所仗身之物,孤能赐你,自然也能收回;小小权摄,亟欲跳梁,孤真是高估了你!!”
他实在是太老,太老了。实际上,他做了半年皇帝就禅位了,尽管他不问政事,但架不住儿子老是拿政事去问他,这座朝堂很长时间都在太上皇的暗中操控之下。他也想放手,只是这群小崽子总不能让他放心!他哪里舍得随便糟蹋了自己辛苦打拼下的基业?尽管这里面大部分是从前任皇帝手中纂取而来的。
他很努力要撑起这副基业,意外却接踵而来,朝阳长大了,睢儿被俘了,他老了,力不从心,以为眼前这个复姓纳兰的少年值得信任,谁知道他又作出这样的勾当!
太上皇嘶声大喊:“来人!快来人!将他拿下!!”
大殿上,金甲武士的戈矛齐齐对准了纳兰枚,尖刃擦过一点寒光。
纳兰枚睫毛微微一动,朝门外,突有许多银甲武士涌进,将丞相围护在内。
丞相就在其中缓缓挺直了身体,看着那么温恭皎厉,不卑不亢,背腹浑厚无锋稜的一个人。
他道:“国难当头,臣竭其股肱,不顾死亡,为社稷设计,又何错之有?”
为首的银甲武士是项家部属,也为难地开口:“我等受命保庇纳兰公子,并不想与皇家作对。”
元赫至此方知他早有成谋,全身须发皆颤,左手往龙案上重重地一拍,右手指住丹陛下面的他,倒是意外地指得准确了:“孤予你符印,对你恩信有加,你竟敢党同伐异,欺君罔上吗?!”
太上皇威严依旧,可他毕竟是年逾七十的老人了,散发出的威严又都深深地没入了皱纹里,一尊糟朽的神像,有何震慑力可言?
纳兰枚不骄不躁:“陛下御体违和,不宜着恼,恭请移驾至甘泉行宫修养,待陛下安泰如故,再逐一处置万机,犹未为迟也。倘若陛下一时劳累,有伤圣恙,臣虽万死亦莫能赎之。”
他从秉摄国政以来,声名逐渐惮赫,地位今非昔比,显然是铁了心要做这个奸相,此番的借口运用得妥帖,又有威仪和特权,群臣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
皇帝病得昏昏沉沉,太上皇亦无力回天,当晚纳兰枚就下令将两位尊上另迁一宫,拨重军囚禁起来了。此后凡有奏事,俱由他一人裁议发诏,如同一位浮在半空俯察满朝的神明,乾纲独断,只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