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亲爱的本杰明＞

    刺眼的阳光下，勉强睁开了干涩的眼睛。双眼肿胀的感觉非常不舒服，眯缝着环视四周一圈的艾萨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来刚才自己暂时失去了意识。

    他坐在从菲利克斯手中抢走的轿车的驾驶席上。头靠着方向盘趴伏在上面。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小时。哀叹了口气直起腰时，才发现身体酸痛不已，每一根骨头都像拆开后重新拼上似的。

    皱着眉看了看轿车内部。菲利克斯之前坐的副驾上是他之前扔下的钥匙，还有一把贝雷塔手枪。后座上还有从花店带出来的装满武器的包。『昨晚的事情如果全部都是梦就好了』，但是看着摆在面前这些明确了那些不是梦而是现实的证据，心里觉得更难受了。

    艾萨克轻轻叹了一口气，推开车门走了下来。阳光强烈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但因为是上午，风还是挺凉快的。位于圣迭戈东部内陆的高速公路休息站空荡荡的，风势显得更猛烈了。

    美国全境都是这样。只要离开大城市便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和毫不吝啬的骄阳。连接城市与城市之间长长的公路两边，只有高耸的山石和广袤的荒原，而且越是往内陆方向走越是如此。

    休息站也是一样。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高速公路上急速飞驰的时候，经常会见到路边有一个个的休息站。不过，虽然名字是休息站，里面最多只提供可以暂时休息的停车场和卫生间、随便吃点东西的长椅和几台自动售货机而已。有些地方甚至连自动售货机都没有。在路上走了这么久，需要上个厕所，休整之后再出发，所以选了这里稍微活动活动。

    艾萨克步履蹒跚地走进休息站，因为是平日的上午，这里的人更是少的可怜。走进洗手间，简单洗了把脸，擦了擦身上的血迹和灰尘，但他的样子依然惨不忍睹。也许因为这一两天都没有得到妥善治疗，那模样看起来更恐怖了。

    这种地方挂着的不是常见的玻璃镜子，而是满是涂鸦的不锈钢镜子。看着上面模糊不清的自己的脸，艾萨克咂了咂舌。但顾不上考虑伤口的事，艾萨克马上拿起从商店带来的手机确认自己的位置。

    要到达目的地还需要再赶一段路。大约再开一两个小时的车程，就会出现一个小城镇。艾萨克打算取回他之前在这个无名小镇的当地银行存放的物品。

    虽然关于未来的计划还没有完全制定好，艾萨克还是决定先解决眼前该做的事。擦干净手之后，他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带着极其干燥的沙漠性气候的风很快把脸上和头发上的水分吹干了。满地的沙子和碎土踩在脚下咔咔作响。

    地中海气候的圣迭戈，虽然夏季也很炎热，却没有这么干燥的风。稍微往内陆地区转移，就能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沙漠干燥气候。但比周围荒芜的旷野还要干硬的艾萨克却像什么也感受不到一样，只是木然地走在路上。

    走到停着的轿车前，听到『咣当』的开门声。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声音，艾萨克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菲利克斯。

    想起他凌晨被勒令下车后，一脸扭曲地盯着自己看的表情；那双蔚蓝色的眼中不仅有气恼，更交织着担心和焦虑，这些情绪原封不动地流露出来，一览无余。

    他的形容样貌在眼前浮动，只觉得心底不由得向下一沉。不止是单纯地感到沉重，甚至还有酸酸涩涩的感觉扩散开来。艾萨克不明白这奇怪的酸楚究竟是什么，只下意识揪住了自己的胸口。

    只要一想到摆脱菲利克斯逃之夭夭的事实，像干涸荒漠一样的情绪就开始从内心深处蔓延全身。由心脏开始，扩散到四肢百骸，整个身体都仿佛已化为焦土。

    “菲利克斯……”

    烈日灼灼，阵阵热浪在这片荒漠上翻腾，这与曾经和菲利克斯一起在酒店的度假村享受的阳光大不相同，犹如会将整个身体烧掉一样，炽热又凄凉。或许是因为此时身边没有如蔚蓝大海一样的菲利克斯，才觉得差异如此之大。

    突然想起从他身上感受到的丝丝清凉，只觉得喉中干渴无比，块垒难消。既是惆怅，却又无可奈何。

    嗬，猛地倒吸一口气，艾萨克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他大口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自己正躺在一间狭窄简陋的房间中，这显然是一家破旧的汽车旅馆，此时他想起了昨晚来到这里的情景。进门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虽然刚才的梦境在惊醒的同时就忘得一干二净，可不知为何心脏还是嗵嗵跳个不停。可能是因为在梦中也一直被追赶而心有余悸。

    眼睛还是不舒服，稍微闭了会儿又再度睁开眼的艾萨克，铆足劲儿把没有一处不疼的身体强撑了起来。看了看表，自从在花店被突袭，从菲利克斯那抢车之后已经过了两天。就那样失去意识，一度徘徊在死亡边缘，如今才仿佛魂回人间的感觉。

    把手表啪地扔在桌上，低头看了下粘糊糊的身体。t恤早就被汗水浸透了。事实上，身上粘着的不仅是汗，还连带着有干涸的血迹。自从被科尔抓走后，连续几天都没顾得上换衣服，混杂灰尘和污垢的t恤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到不快。

    盯着看了一会儿，艾萨克这才脱下t恤扔进了垃圾桶。裤子和内衣也一并脱下后，直接走向了淋浴室。不擦不洗坚持了这么多天，这种生活已经很久没过过了。

    淋浴器喷涌而出的水流下，艾萨克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由于没得到及时护理，全身的伤口都根本还没愈合，水流所及之处都是火辣辣的刺痛感，但他却只像个毫无知觉的人，沉浸在深深的思考之中。

    冲了好久的热水澡之后，状态明显比之前好很多。令人心烦意乱的梦中残影也稍稍褪去了一些。擦干头发，给伤口涂上药，草草用绷带扎好后，才终于觉得饿了。咕噜噜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内显得异常响亮。

    不管怎么说，首先应该去找点东西吃。进入汽车旅馆前，在附近的小商店里随便挑了件白色t恤和裤子的艾萨克迅速拿着行李出了门。

    尽管这个小镇距离圣迭戈只有两百英里远，但内陆特有的干燥气候却像在高速公路上时一样让人难受。头顶上暴晒的烈日也丝毫没有改变。被科尔抓住仅仅几天，自己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想到太阳仍然照常升起，世界一如既往按原有的轨迹继续前行，就不免自嘲苦笑了一下。

    究竟，能否有朝一日重拾曾经短暂而平静的圣迭戈生活？提出了问题却想不出答案的艾萨克，像个迷失方向的人一样开始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艾萨克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文件袋。

    也许是因为饿了太久，只吃了一点东西就觉得食不下咽，然后就来到了银行。现在自己手中的便是史蒂夫和科尔都想要的文件。

    “…这都是什么啊。”

    记得很久以前，第一次拿到它时，从心底涌现的那种复杂而又空虚的感觉。诚然，自己把文件偷走是为了保命，但当时各种情况错综复杂，被搅得思绪烦乱，所以也是在机缘巧合下顺手取走了而已。

    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给谁都无所谓，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再也不趟这浑水，趁早把自己从这件事里面摘出来。

    既不想像他们提出的那样洗脱罪名，找回以前的身份和职位，也没有任何伸张正义的想法。现在唯一能让自己拼上性命守护的只有本杰明，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但科尔似乎无意听取他的诉求，不仅仅要取回文件，还想把他重新招至麾下，为其所用。如果自己执意不从，那便是死了也不足惜。这一点从昨晚花店被毁得面目全非就能看出来了。显然他是下了死命令，无论自己有没有在店里，都让那帮人开枪射击。

    不，或许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活口。也许他表面上善言狡辩，心里仍想斩草除根。琢磨不透。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想探知科尔的想法真的很难。

    望着厚厚的文件袋，艾萨克无可奈何的把它塞进包里，在街上走着。虽然脑子里还是冒出层出不穷的想法，但却思无定论，最简单的办法还是主动联系他。艾萨克抿起嘴，下定决心后继续向前走去。

    现在的情况已超出控制，急转直下，科尔是个难缠的对手。但自己也不能因此就坐以待毙。如果要尽可能快地理清情况，想出对策，就需要另寻帮手。正如之前史蒂夫说的那样。

    本想尽量避免的……低声叹气的艾萨克神情复杂地扫视了下周围的情况。远处的街道上有一台蓝色的旧公用电话。艾萨克看到后，满脸纠结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像终于下定决心一样，迈出沉重的脚步缓缓向前。

    眼前的公用电话越近，胸中越发觉得憋闷，心跳也越来越快。希望所有的事情能在没有对本杰明造成任何伤害的情况下结束。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艾萨克紧咬着牙，一脸严肃地向前走着，当用了仿佛一个世纪的时间才终于站在了那台公用电话前时，他一把抓起听筒握在手里。放入硬币并拨号的手指没有一丝犹豫。这是至今为止在脑海中反复出现的号码。

    在坚定地拨出包括区号在内的最后一个数字时，一直安静塞在裤兜里的电话突然震了起来。仿佛用公用电话拨出的是自己的号码一样，真是个绝妙的时间点。

    艾萨克被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也不由停了下来。只觉得一股不祥的预感顺着脊椎骨开始往上爬。因为现在这个手机的正确号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仅登记的名字不是自己，而且是到目前为止从未使用过的号码。只是为以防万一的备用机，不知道电话为什么突然会响。

    仿佛见鬼一样，艾萨克不安地拿出手机。同时另一只手还拿着公用电话的听筒，这时从公用电话那边才传来了正在接通的信号音。

    一边听着耳鸣般的信号音，一边将视线投下看着手机。虽然希望这只是用机器随意拨进来的垃圾电话，但液晶屏上并没有显示来电号码，只有“unknown”的字样。艾萨克的眉间泛起了褶皱，甚至一瞬间也考虑要不要直接挂断。

    但心却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躁动不安。直愣愣盯着显示屏的艾萨克像被什么迷了心智一样，滑开了接通键。但即使滑开，他也没应声，只是把手机放在耳边等待对方先开口。

    ＜怎么不说话？接电话之后得说点什么吧。＞

    过了一会儿，对方略微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本来还不确定，但当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只觉得心里面轰隆一声，坍塌了。眼前发白，喉咙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凯，我说过了吧？现在我对你的一切尽在掌握。过去四年，只是因为没找到你的踪迹才一直放着不管。既然这次被我找到，想再从我眼皮底下溜走可没那么容易了。＞

    指尖冰凉，手掌却已被冷汗沁湿的艾萨克牢牢握着手机，气息微喘。

    ＜在下令抓你的前几天，我一直设人埋伏在你周围监视，收集情报。因为想要抓你，必须先确保万无一失才行。＞

    “……”

    ＜不过你看，即使做到那个份上，你不还是照样瞅准机会逃掉了吗？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啧啧，咂舌声让艾萨克全身皮肤都激起寒栗，整个人已经僵硬到忘记呼吸。心砰嗵直跳，像要直接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

    被监视了好几天？自己丝毫没有察觉，连一丁点儿感觉都没有。天哪，究竟是自己那段时间精神太恍惚了，还是科尔的手下个个实力强悍，神龙见尾不见首？他们到底查到哪一层了？头脑中飞速闪过这些想法。

    “哈……”

    不知不觉间从嘴角逸出了一声短促的叹息，与此同时，从另一只手拿着的公用电话的话筒那头，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喂』。那是史蒂夫的声音。就在刚才，自己才下定决心把文件交给他，请求帮助。

    听到他的声音，艾萨克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低头看了下电话。两只手各拿着手机和公用电话，干咽了下口水。挣扎闪烁的瞳孔如实反映出他此刻焦虑不安的心情。

    ＜凯，或者还是该叫你艾萨克呢？＞

    随后，科尔在手机的另一端发出更低沉的警告声。在听到名字的瞬间，艾萨克的肩膀就像被冻住一样僵硬无比。不仅是肩膀，连大脑也停止运转，木然呆滞。

    如果他所言非虚，一直安插人手在自己周围徘徊，暗中观察，那么探查出身份绝对是小菜一碟。况且科尔还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更是又添了一笔实锤。艾萨克紧咬住下唇，简直快要把嘴咬破了。

    ＜艾萨克·辛克莱。之前都不知道你还有一个这名字呢。＞

    “……”

    ＜算了，你名字的事以后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正在艾萨克因为自己的一切都暴露无遗而大受打击，说不出一句话的时候，科尔似乎压根没把这当回事，立即转换了话题。

    ＜现在你应该已经拿到资料了吧？＞

    艾萨克突然觉得喉咙像火烧一样干痛，无法发出一音半节。‘凯？难道，是你吗？’从他手里拿着的公用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史蒂夫急切的追问。但面对史蒂夫的提问，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艾萨克用力攥紧已经被冷汗浸湿的双手，否则的话，感觉一不留神就会把两边的电话都掉到地上。

    ＜闲言少叙。带着资料过来。我住的地方不用说你也很清楚。＞

    手机对面的人以冷漠低沉的声音下着命令。

    ＜可别说你已经把东西交给史蒂夫了。万一你真的已经给他了，那也得由你负责去给我弄回来。＞

    “我凭什么……”

    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嘶哑得仿佛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

    ＜你凭什么要这么做？＞

    科尔泰然自若地补充完整艾萨克因为喉咙干哑而没能说完的那句话。

    ＜理由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真够让人心塞的。不都说了吗，我已经把你的情况全都掌握的一清二楚，也不会再给你任何离开的机会。而且今天上午还拿到了你的名字和另一个相当惊人的消息，简直是令人惊讶到无语的消息。＞

    他每说出一句话，心脏就止不住地怦怦直跳，那擂动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不熄。不敢问是什么，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真想干脆把耳朵堵住，但科尔仍然用不耐烦的语气继续往下说。

    ＜我的手下眼看就要抵达圣迭戈了。你最好现在就动身过来找我。＞

    “科尔……”

    ＜啊，对于和你相关联的这次行动事件，我突然想给它起个代号。＞

    科尔轻描淡写地说着，那轻飘飘的语气似是调侃似是玩笑。从公用电话那头不断传来史蒂夫急迫喊出自己另一个名字的声音。但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好像越来越远了，只是像耳鸣一样嗡嗡响着。

    ＜你不想知道我打算起什么代号吗？＞

    反而，科尔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调笑声却越来越清晰。艾萨克紧紧闭上眼睛，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握紧。

    “玩笑到此为止吧。”

    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艾萨克忍不住破口喊出，但仍挡不住耳畔传来的低语。

    ＜代号就叫-＞

    “科尔-!”

    ＜亲爱的本杰明。＞

    一股森冷之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冰凉。艾萨克眼睛一眨不眨，目光呆滞，眼神空洞。握着手机的手控制不住发抖，脖子好像被什么勒住一样，几乎喘不上气来。

    一直咬紧牙关的艾萨克最后还是『哐』一声挂断了公共电话的话筒。干涸的嘴角泄出粗重的喘息。

    ＜这就是今天上午得到的惊人消息。＞

    “别碰他一根手指头。否则绝不放过你。”

    低哑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机那端传来科尔的笑声，艾萨克听着只觉得撕心裂肺，不由加快脚步小跑起来。恍惚蹒跚的步伐一点点加快，再回过神抬起眼时，自己早已步履如飞，一路尘土飞扬。

    ＜我也不想惹你生气。所以你也不要再让我生气了吧？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公平。啊，话说你竟然都有孩子了，真让人吃惊。到底孩子的妈妈是谁？＞

    “别碰他。千万别碰孩子！”

    恐慌得脸色发白的艾萨克激动大喊。

    ＜没想到你能激动成这样。详情还是见面在谈吧。最好尽快把文件拿过来。我因为等你等了四年，现在已经急不可待了。不要再浪费时间。＞

    说完自己要说的话，科尔直接挂断了电话。艾萨克只能攥着没有任何声音的手机，在冷清的街道上疯狂地奔跑。一口气跑到了积满灰尘的黑轿车前，直接坐在驾驶席上。

    按下按钮，刚一启动，车轮就飞速转动起来，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心慌得六神无主，用颤抖的手急切拨打母亲的电话，但不知她有什么事一直不接电话。这更令艾萨克心急如焚。

    但他已经没时间再等了，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原路返回，脚下的油门一踩到底，朝着高速公路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