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故事
与其说庄铭像个人,不若说更像个金尊玉贵的鬼魂。
清浅透明的一帘雨线,他被两个人身强力壮的黑衣人搀扶着下车。
西装衬衣,是萨维尔街高级到不会打褶的手工料子,肩部和腰部的定位线平而笔直。
她不动声色地抬高伞沿,目光冷冷地落到他不同寻常的左腿。
版型挺阔面料精良的西裤撑不住他过于形销骨立的身材,灌了冷风的左腿,露出一截银色的、冰冷的、泛着金属色泽的,代表无机质生命和顶尖技术的假肢。
啊。是这条腿。郁理心底感慨。
庄铭对她的眼神视若无睹,他挥手,两人左右护法的黑衣人依令而退。黑色大切诺基重新亮起猩红灯光,破开层叠雨雾,直射茫茫远方。
他双手撑握一柄鎏金复古的手杖,大拇指轻缓摩挲手握位置的明丽红宝石。
那东西,像极了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红眼兔子。
她移开视线,对人工左腿的关注度甚至不如他这根量身定做的手拐。
事实上,郁理的确不想问怎么回事,也懒得落井下石,更不会更不会满怀恶意和嘲讽说到底是老天开了眼,哪位英雄替天行道,打断你一条腿。
落在庄铭身上的目光很轻,绝不是看某个人的眼神,而是而是看一片云,一朵花,总之不会是什么值得报以尊重的眼神。庄铭有如被凌迟。
他那张曾经英俊好看的面孔,因为横生意外的残疾,在这几年变得愈发古怪阴险。
薄唇紧紧地抿了一下,拉成一条意味不明的直线,几秒后,他骤然松了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好久不见,郁理。”
不光是面容,他整个人的气质与过去大相径庭。他比三年前更加消瘦,简直像个行走的骷髅架子,西装下肋骨明显,腰身病态般单薄,冷风空荡荡地灌进去。
郁理挑了挑眉,没有回应。
她看着庄铭斜长身影,脑海中仿佛有一个活扣,牵丝蔓藤地将庄铭断腿和周敬航icu住了几个月的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
她有理由怀疑是周敬航。就好像,如果有一天庄铭不明不白地死在谁的手里,周敬航也一定会怀疑她。
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默契和信任,竟然浪费在一个最该死的人身上。
真是不讲道理。
庄铭等了片刻,他不着急。故人重逢,总得留一些体面的缓冲余地。
他好整以暇地举起手拐,意有所指地碰了下自己钢筋铁骨的左腿。没有穿袜子,棕色牛皮鞋直接套着嶙峋骨架。
“你不想对我说什么?”他语声温和地笑起来:“我可是非常、非常地想念你。”
气血不足的声线略有虚弱,双眼却绽出如狼似虎的精光,他扯开唇角,恶意地挑衅:“我的腿怎么样?花了大价钱。如果你愿意,郁理,我可以花三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告诉你,你那位失心疯的前男友,是怎么打断我的左腿,拗断我三根手指,最后把我像条狗一样丢到荒无人烟的废墟。说真的,他做事应该在狠心一点,比如直接把我扔到许梦昕的墓前,我敢保证,我烂臭了也不会有人给我收尸。”
郁理眼睛微眯,天生纤长浓密的眼睫上下交错,眼尾拉出一弧冷嘲。
“原来真是周敬航啊,”她用以见怪不怪又遗憾惋惜的口吻:“他说得没错,当时确实该直接把你打死。”
庄铭微笑的面具瞬间破裂。
郁理迎上他淬着阴毒的眼神,欠着手背,表示洗耳恭听。
庄家早年靠实业发家,生意一度扩张到东南亚,做得非常大。上一任家主是庄铭二伯,据说关系不好,本家三兄弟起了嫌隙,庄铭父亲带着妻儿脱离原有的权力中枢,自己单干。
他自己还有个弟弟,读书时就是天才,但因为学医,过早放弃家族经营权,庄家一直将庄铭当做接班人培养。
大概是因为上一代比较务实的原因,庄铭父母对儿子交往一个家世普通的女生,没有加以揣测干涉,但——
他们完全不知道,庄铭那个小女朋友为什么会跳楼,也不明白,为什么和周家那位混不吝的太子爷起了争端,甚至、甚至成为一个瘸子。
周家势大,多年经营的人脉盘根错节,祖上的祖上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家。庄父不畏强权,执意要找周家要个说法,但掌权的那位话事人,是比他弟弟心狠手辣万倍的人物,庄父以为周家多年有口皆碑的家风,这位怎么样也得坐下来聊一聊,但对方甚至连出面也欠奉。
他的律师代他出面,一份合同递到庄父眼前。
他不明就里的打开,半分钟后,脸上血色尽褪。那是十二月,阳光也冷得苍白。
这件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多年无败绩的律师架着斯文儒雅的金边眼镜,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周二公子目前还在icu急救,周家不予起诉庄先生,我想,这足以代表周家的诚意。”
这叫什么事情!
庄父气得心绞痛,他想把面前的水杯和文件一并甩到律师脸上,但文件里白纸黑字的数据和隐秘实在悚目惊心,他刚抬起手,对方轻慢地瞥他一眼,虚空中仿佛有某种力量将念头扼杀在脑海里,庄父咬牙切齿地将手放下。
根本是单方面碾压的谈判,庄父垂头丧气,律师挂断三分钟前的来电,他按了一下自己手表,代表周家出面的律师很年轻,有一张不足以令人信服他专业技术的英俊面孔,终于露出这场会面的第一个笑容。
“周先生手上,留有另外一份证据,事关另一位女孩。我想,庄先生你应该认识她,姓许,母亲是位中学老师,父亲已经过世。”
他最后彬彬有礼地点了下头:“许小姐的死,与庄先生有关。二公子认为,一条腿,抵一条人命,实在是太不划算了。”
“很无聊的故事。”她轻描淡写地回应:“你知道我对你不关心。如果你想诉苦,我倒是有周总的手机号码,不介意发给你。”
庄铭阴沉地看着她。
她好像不会惊惶,不会失措,她那张漂亮到失去人性的凉薄面容,似乎从不会泄露动容神情。
不,或许有一个人是例外。
许梦昕。
郁理对他致以虚情假意的微笑,几秒钟,或者更短,庄铭略显刻薄的嘴唇动了动,她出声打断:“虽然你真的很该死,但有句话没说对。”
庄铭冷笑:“哦?”
郁理声音含着清晰明亮的讽意,她单手抱臂,笑道:“如果你死了,我会替你收尸。然后把你的骨灰融成石像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每天跪在许梦昕的墓前。把你这些烂透了的故事告诉她,真诚地乞求她的原谅。”
庄铭脸色瞬变。
“别紧张,我同你讲玩笑。”她风情万种地挑起眼角,露出一个非常做作,但相当妩媚的笑容:“但我有句忠告给你。”
庄铭皱眉,脑海萌生后退念头。但因为金属假肢的关系,他试图不动声色往后退的动作变得此地无银、昭彰显目。
郁理隔着潮风冷雨,遥遥点了下头:“我不想当着许梦昕的面谈论你,庄铭,你很不配。该死的人从来不是她,而是你。”
她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显出秾丽的冷漠,郁理轻声说:“下次见面,我会打断你另外一条腿。我认真的。”
大概是她的口气太随意,随意到庄铭至少有十几秒没反应过来。
她说什么?
这种口吻,熟稔轻松到天生如此,该死的优秀基因俱乐部成员,她的出身注定她骨子里的高高在上和冷漠刻薄,她当然可以随意地玩弄人心,她就算真的做了什么事,特权阶级摆平的时间不会比处理一只猫和一条狗的时间更长了。
善恶和黑白从来不分明,比如庄铭,比如许梦昕。比如周敬航,又比如郁理。
他似乎想笑一下,但嘴唇的战栗让他露出一个扭曲痉挛的表情。那是创伤后遗症,是他听到“打断你一条腿”的不受控制的ptsd。
当时的周敬航也是如出一辙的模样,仗着凌驾于生死的家世,有恃无恐地用又轻又低,甚至喉底藏着点儿含混笑意的声音说:
“我会打断你一条腿。”
庄铭猛然握住手拐,指尖绷至惨白。他半躬起身,许久后发出音调沙哑难听大笑:“你,和周敬航,真是一路货色。郁理,你们都被那个婊、子骗了!”
他的眼睛迸出凶狠的光,像是一条攀附猎物的毒蛇,亟待一击必中的绞杀,他重重地、再一次用拐杖尖敲击左腿,传来空洞冷漠的回响。
“许梦昕,你真以为她是什么单纯善良的小白兔?郁理,你太傻,被人骗得团团转,还要守着那点可怜回忆填补你印象里的人,相信我,我认识她比你久,她绝对不是--”
郁理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
她快步走过来,一气呵成地收拢雨伞。锋利雪亮的伞尖在她手中如中世纪女王为骑士加冕的银色佩剑。
有那么一瞬间,庄铭以为她要拿雨伞打自己,但她只是很随意地把雨伞丢掷在一旁,然后在他猝不及防的目光中,扬手落下一掌。
庄铭被她打得微微偏头,他在截肢后留起了长发,刚蓄到颈窝的长度,随着她掌心半空而落的力度,他的长发微微荡开一线。
“闭嘴。”
郁理冷冰冰的目光停在他缓慢浮现鲜红指印的侧脸,终于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和烦躁。
“许梦昕是什么样的人,不用你告诉我。诚然,她有许多欺骗我的地方,但她带着谎言、秘密和背叛,无可逆转地死去了。而这一切,都是你,恶作剧、不服输、好胜心带来的。”
庄铭动作僵硬地转回头,他活动了下绷得微疼的肩背,恶毒地还击:“如果我没记错,当初的打赌,不是我自己的独角戏?”
她没有被这句话伤害到。事实上,自从许梦昕死后,她很难再被任何人伤害到了。
“是。”她点头,目光没有温度,“我已经在为我的愚蠢和自大赎罪,但你——”她顿了顿,平静竟然压了愤懑一头:“我还是很想送你去死。如果我想要一个人凭空消失,不是太大的难事。”
庄铭一只手拄着拐杖,另只手好似很无奈地朝她摊开。被周敬航掰断的三根手指已经接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不对劲。
庄铭稍稍克制了下自己语气里隐秘的恶意和惊喜,他带着笑容,怀念又陶醉地说:“游戏没有结束,“亲爱的lily,我不会放过你的。”
“好,”她微微一笑:“我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