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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梦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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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山别墅的降雨概率高达80。

    夜空黑的发现者从车库倒出来,雨点噼里啪啦地锤着车窗玻璃,她拨动雨刮器,半山别墅的反季玫瑰开得艳丽,雨中如一捧浇不灭的明火。

    天地朦胧静谧,两侧街景失去人为打造的精致和生命力,半死不活地接受来自大自然的暴打。

    她打开导航,定位耀京墓园。车程很远,一小时四十分钟,因为暴雨的缘故,原有基础再加三十分钟。

    非高峰期的道路空旷寂静,冷风呼啸盘旋直上,路边的白色塑料袋卷着风涡挂到枝头,她换脚油门刹车,满脸晦气地瞪着轻飘掠过红灯的白色袋子。

    期间于咏糖给她打了一通电话,说这几天台风,有个室外拍摄工作延后,具体复工时间等台风过境再决定喂、喂?lily,你在哪里?

    郁理手指搭着方向盘,纤白腕骨叠戴rm手表和玫瑰金镯,她烦躁地扫一眼红灯,翻出打火机和烟盒。

    于咏糖还在喋喋不休,郁理单手衔烟,冷漠地应了声单音节。她挂断手机,丢到副驾驶,并指在导航放大又缩小,试图寻找一条时间最短的道路。

    红色跳成绿色,郁理车技一般,架不住她目中无人的态度,硬生生在扣完驾照分的前提下横冲直撞地疾驰。

    墓园位于须云山,距离愈近,道路愈空。

    须云路长得仿佛看不见尽头,因着雨势渐大,山雾越浓。郁理不得不缓下车速,途径一家门庭寥落的花店,她掉头,熄火,下车,握着手机戴上口罩,速战速决地买了一束白色铃兰。

    店主是个年轻秀气的女孩子,她摆正付款码时目光在郁理眼睛停留一会儿,隐隐觉得有些面熟。

    “嘀”的一声,付款到账的声音惊醒了她,她露出惊愕的表情,郁理看她一眼,知道她多半是把自己认出来了。

    她手指抵在口罩上,微微弯起眼尾,无声地与她道别。

    很快便到墓园。

    她的雨伞是意大利百年品牌,伞柄镌刻设计师的私人印章,一个极其抽象的字母j。伞面很大,据说能抗住五级以上八级以下的风力。

    伞骨银光锃亮,如野兽宁折不弯的脊椎,不动如山地给她撑开一片清明之地。

    过去三年,她去过很多次墓地。郁先生的,alessia的,还有一些因为极限运动去世的年轻友人。但这是,她第一次来探望许梦昕。

    没有守墓人,全电子化的监控设计,她在墓园正门泊车,扫码,在跳出来的黑白色小程序里,慢慢地敲上许梦昕的名字。

    山脚呼啸而来的寒风如刮骨利刃,带着通天彻地的凄寒冷意。郁理歪着脑袋,斜着肩颈形成一个稳定伞柄的支点,她空出两只手,搜索栏因为线路的原因转动了小半分钟,终于在她眼底跳出许梦昕的名字和墓碑坐标。

    她把手机丢进包里,花束夹在肘弯,另一只手把闪闪发亮的长发全部别在后脑,脸颊垂下遗漏的两绺,很快被见缝插针的雨水打湿。

    墓园很大,暴雨刺入每一个视觉细胞。她三年前因车祸导致的短暂失明早已痊愈,但不知为何,她的眼睛隐隐作痛。

    郁理费了好大一会儿的功夫,七拐八绕,终于找到许梦昕的坐标。

    暗无天日的光景,小巧如珍珠的墓碑,巴掌大的照片,凝固二十岁的少女。

    如果她今年还活着,应该和周敬航一样年纪,她是春天出生,那是个万物萌芽、百废待兴的季节。

    她把雨伞倾到墓碑上方,沉重雨线很快打湿她肩线宽展的黑色风衣。

    “许梦昕。”

    她弯下腰,把铃兰放在墓前,她跟着半蹲,低头从包里抽了一包纸巾,仔仔细细地抹去墓碑上年轻女孩的脸。

    郁理没有多余的话和她说。事实上,在她们认识的时光里,永远是许梦昕在说,而她在听。

    她说一会儿自己,说一会儿学业,接着又说一会儿梦想,她说下半年会申请到德国交换的项目,希望能够顺利。

    郁理这时候分神看她一眼。那是饱满柔软,清秀安静的一张脸,唇角漾着仿佛雾气一般的笑容。

    在和她认识以前,郁理从没有交往过和自己品阶不符的对象。她不会告诉许梦昕,曾经被她不小心撞洒咖啡的白金鳄鱼皮手包,需要配三百六十万的货,郁理为此买了一套超现代风格的沙发,一副抽象的装饰画,和十一个烟灰缸。

    “好久不见。”

    她听见自己平稳到有些过头的声音,大概是觉得不能以这副仿佛欠她八千万的脸色对待一位没有未来的旧友,郁理笑了笑,她把口罩拉到下巴位置,舌底僵硬苦涩。

    “今天,有人给我送了三箱子的蝴蝶尸体”她顿了下,很轻地叹了口气:“你真傻。为什么不等我来,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帮你,我从不骗人。”

    雨依旧很大,她的后背湿透了,但郁理感觉不到冷。

    须云山传来清啸辽远的风声,彷如为了这片墓园吊唁的呜咽。

    她看着许梦昕的脸,她还是无论何时何地提起来都是令人惋惜的年纪,她还有梦想,还有出国深造的机会,她还有无数的可能性和幻想。

    直到现在,直到三年后迟到的一束铃兰,郁理终于可以打碎由她亲手编织的,属于薛定谔的梦境。

    只要她不来,许梦昕就不会死。

    太傻了。这种小孩子也不屑的逃避。

    无孔不入的雨水洇下来,正正切过女孩微笑着的照片。郁理把剩下的纸巾团在手里,不厌其烦地擦拭水迹。

    如果不是看到她的遗照,郁理不会惊异,自己竟然记得那么多有关她的细节。

    明明已经过去很久,那些为数不多的回忆,就和一个主人搬走的旧房子,所有家居盖上一层白色的遮灰布,被留下的所有事物扫过一层朦胧的雾,什么也看不清。

    但她记得这个温吞如水的女孩子,她说自己真的喜欢庄铭,但同时,清醒地知道庄铭不会永远和自己在一起。理瞧不上她骨子里对自己的轻慢,同时对庄铭的厌烦更上一层。

    庄铭那种垃圾,凭什么配得上这样美好的爱?许梦昕真是傻子,她后来怎么又喜欢周敬航,她还不如喜欢自己算了。

    那时候的郁理赌着气,没意识到自己把这句话说出口,她后知后觉地,听到许梦昕的回答。

    “嗯,我最喜欢你。”她歪着脸,阳光洒在她的睫毛和下唇,像窄口瓶储存的金色蜂蜜,她有着山水画的五官,线条很淡,却很柔美。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郁理。”

    郁理没有反驳小女生天真浪漫的猜想,她愿意接受这份不对等的感情,直到某天有个陌生号码给她发来许梦昕和周敬航的合影,和一段语焉不详的录音。

    她不会用动物去形容许梦昕,她其实不是很温驯,也没有特别乖巧。她像冰冻三尺的长冷湖面,看着冰冻沉寂,如果贴着冰面去听,其实能听到最深处缓慢流动的源流。

    她一边说着,救我,帮帮我;一边又说,可不可以把周敬航让给我。

    当时为什么要说谎呢?许梦昕。

    郁理没告诉别人,她在许梦昕去世一年后,患上了较为严重的失眠症,她不再能轻松入睡,那段时间,烟抽得尤其凶,工作滞后半年,迷上全球各地飞着赌钱。

    山一样的筹码潇洒地推出去,只玩运气类的游戏,有时候运气很好,有时候运气很差,有时候迷了眼,摘掉手指的古董钻戒当做玩具扔到众人面前。大家起哄地笑,视线天旋地转,闭上眼只有黄金钻石珠宝,和公海上恣意放肆的大笑。

    她需要借助抓得住的什么,去对抗另一份沉重的虚无。

    “骗子,”不知为什么,她笑了笑,用一种无奈且自嘲的口吻:“我不打算原谅你了,你最好怀着对我的愧疚,永远,永远活在我心里,像一个幽灵,又或者什么别的都好。活在我心里,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不会忘记和原谅背叛我的人。”

    话尽于此,她站起身,最后对墓碑上永远二十岁的少女微微欠了目光。

    “我下次再来。希望不是雨天。”

    雨小了很多。她把雨伞斜撑着墓碑,伞沿顺着惯力往下滑了一寸,正好遮住女孩子清秀干净的眉眼。

    下山走的是另一条路,墓园种很多树,枝叶挺阔,直贯苍穹。她张开自己的手,挡在眼前,雨水逆风,散在潮冷空气中,长路织着一片蒙蒙的雾,已经有路灯亮起来。

    半明半昧的晦涩光景下,如一粒粒漂浮的尘埃,或许是长眠于此的游魂。

    一簇灯火如野兽猩红的眼睛,满怀恶意地冲她闪烁。

    是车灯。

    车门打开,陌生面孔的黑衣男人撑着一把黑色雨伞,向郁理走过来。

    如果郁理在山脚处打眼一扫的英文告示翻译准确,整座墓园,不允许驶进任何私家车。

    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他们架势明显,单独冲她来的。

    黑衣人走近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质地精良的黑色西装,他点了一下头,把伞递给她:“郁小姐,借一步说话?”说完中文,又用德文重复了一句。

    郁理没问你是谁,也不问你是不是认识我,她把雨伞接过来,语声和她的人一样冷淡:“让你的人过来见我。”

    黑衣人垂着眼,似乎在审视她的危险程度。三秒后,他点了下头,转身回到车上。

    他半躬着身,对后座半降的车窗说了什么,很快直起身,接过里面递出来的另一把雨伞。

    远处反射着白茫茫的一线天,像压抑到极致的雪光。郁理纤长浓黑的睫毛下搭着拢到一起,她缓缓眨眼,苍白的手握紧伞柄,继而抬起伞沿,看见庄铭的脸。

    他的眼神藏着凶险和阴暗,终于露出久别重逢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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