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巴掌
下了山,回到车上,她发现自己手指抖得厉害。
郁理一连擦了两下火,才燃开一缕轻烟。
尼古丁过肺,她咬着金色烟蒂,眉眼垂得很低,一只手拨弄空调数值,她把温度调到最低,裹着冰碴的冷风撞着手背,如同一场残酷的凌迟。
半支烟后,终于缓过劲儿,她脱掉湿透的风衣,双手捏着里衣下摆,干脆利落地把自己剥得只剩内衣。她后座有备换的衣物。
后背留有黏腻潮湿的触感,就像一条看不见的毒蛇,缓慢地攀爬她的脊骨,一寸,又一寸,猩红的蛇信舔舐她不为人知、强打镇定的颤抖。
明明不是隆冬二月的时节,她却觉得有股深重冷意,死灰复燃地钻着她骨头,在她身体里落了一场世间最磅礴、最壮烈的大雪。
那种深刻的恨,愤怒,不甘和无奈,她原本以为已经失去了的某部分,其实厚重地缠附在她的灵魂上。
郁理又点起一支烟,没抽,隐私性能极强的密闭车厢缓慢充盈冷烟草的味道。
冻过头的手指终于回暖,血液重新有序运作。
她驱车,打算在台风抵达之前返家,但是刚驶出愁云笼罩的墓园,那辆她决意不会购买的大切诺基,嚣张跋扈地停在她眼前。
郁理确实低估庄铭的无聊程度和无耻程度。
她明明没有开窗,却听见风声推撞挤挨的轻鸣,似乎看见一只在暴雨中飞得很低的枯叶蝶,像一片打着旋儿,无可奈何往下坠落的树叶。
庄铭的车速不快,至少郁理觉得他在限速之下,但她的车速,却在限速之上。
宽广辽远的四车道,只有一前一后两辆车。都是价格高昂的豪车,都有恨不得撞死对方的仇恨。
她的双手控着方向盘,换了拖鞋的鞋底仿佛和油门烙在一起,她带着点视死如归的决绝踩到底,仪表盘的数字疯狂上窜,安全警报亮起红灯。
——砰!
性能卓绝的两辆车前后相撞,如山火燎原的后坐力使她重重往前倾,又因为安全带扣拉后退,额角磕到坚硬方向盘,比疼痛更快到来的是咬破舌尖的血腥。
大切诺基已经被她逼停,她那一撞,绝对没有给车里的人,或是自己留任何余地。
黑衣人拉门跳车,郁理也跟着踢开车门,她双腿舒展,如猫一样轻盈,她在他们复杂难辨的目光中,怡然自得地点起第三支烟。
他们叽里呜啦地说了很多话,郁理一句也不听,她扬了下手,冷白烟雾缓缓弥空,她的表情隐在轻烟之后,懒洋洋地笑起来:“他死了没?”
庄铭的身体自三年前的截肢手术后迅速地衰败下去,任凭庄家烧了大把大把钞票,也养不回一点儿好转。
此刻受到巨力冲击,不受控呕出一口血的庄铭,在去而复返的黑衣人搀扶下,缓缓地下车。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名为愤怒的情绪,那条金属义肢踩在地上,发出一高一低,一轻一重的声响。
作为保镖的黑衣人对他说了什么,庄铭不厌再听,伸手猛力推开他,黑衣人下盘极稳,身形没有踉跄。他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愤恨地瞪了后者一眼,极力控制看上去不狼狈的步伐,拄着手拐朝郁理走来。
她内心没有波澜,她不会怜悯或同情一个王八蛋。她没有开玩笑,下一次再见面,她一定会想办法打断他另外一条腿。
一支烟燃到半截,混沌光景中,庄铭的脸渐渐模糊,她看见许梦昕。
也看见了那只,在暴雨中,飞不高的枯叶蝴蝶。
郁理咬着烟,烟头跌落的长长灰烬烫到她冷白指节。她像是没有任何痛觉,唇齿却咬得更紧了些,过滤棉嘴只剩薄薄一层。
她没有关车门,却发动车子,在黑衣人难以置信的眼神,和怔在原地,想要逃跑,却因为不良于行的左腿,被迫站在原地,承受迎面直驰的黑色发现者--
郁理左右脚交替,精准地踩住刹车。她停在距离庄铭只有几步的距离,他面如金纸抖如筛糠,而她,轻轻地笑了。
于咏糖接到电话赶到私人医院时,脸色比天气还要差劲。
郁理坐在专供贵客的休息室,面前摆放一个玲珑可爱的骨瓷杯,盛着颜色明烈的大吉岭红茶。
医院禁烟,但她从来我行我素,更何况她在半小时前,致电这家私人医院的北美总部,温柔亲切地提出注资的想法,于是她从事故负责人,摇身一变为高层股东。
她把手机屏幕关闭,没有化妆的脸蛋明媚惊人,她对于咏糖笑起来,眼尾如日光照射的海平面闪闪发亮。
“宝贝,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很伤心。他们刚刚拒绝了我给庄铭药物致死的提议。”
她用两根手指捏住杯子把柄,散漫优雅地浅抿半口,唇角又弯了一下,声线带了真切的、冷讽的笑意:“在我的国家,这种手段,可以是合法的。”
她故意停了几秒,欣赏于咏糖难得崩坏的表情,怎么说呢,她在郁理身边的绝大多数时间,是个相当有手腕魄力的美艳女人,她很少会失态。
眼看于咏糖要暴走,郁理轻轻地耸了下肩,她把骨瓷杯放在面前,修长好看的手背扫弄装饰用的粉色玫瑰,指尖沾了一抹馥郁的香气。
“aria,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请别生我的气。”
她毫无自省地道歉,语气也是一贯应用于社交场的敷衍。郁理大部分时间不屑于展示自己的真实面目,她总是以一副别人很难拒绝的笑脸,提出别人同样很难拒绝的请求。
很会利用自己外貌优势的女人。
于咏糖郁闷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伸手把她面前的太妃糖抢走,剥开金色糖纸喂入口中,无奈道:“你真的、我都不知道”她懊恼道:“先说说你和他什么关系吧。”
郁理歪了歪头,休息室外掠过几个白色身影,她目光折衷毫无温度,几秒后却她故作娇嗔地笑起来:“我定义不了。不过,你别担心,最坏的情况不会出现。”
于咏糖纳闷地提高音量:“你觉得现在的情况还不够坏?我告诉你,庄家那边来人了,你——”
“哦,”郁理截断她的话,她眸色渐深,依旧是笑着的,话语却冷了几度:“把人拦下。”
于咏糖阴阳怪气地嘲讽她:“我说大小姐,你真当医院是你家开的?”
“很快就是了。”她冰冷至极的目光扫过于咏糖,弧度漂亮的唇角仍维持在一个可以定义为“微笑”的表情,但她的眼睛完全不是这样温和的情绪:“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真的想撞死他,赔上自己也没关系。可是我想起许梦昕,她不会愿意看到我这样做。”
于咏糖听得云里雾里:“许梦昕是谁?”
郁理笑而不答。
她动用郁先生留下的私权,把蓄意事故往意外靠,她不担心庄铭会起诉她,她有很多时间,也有很多金钱,可以慢慢陪他耗。
于咏糖逼问不出什么,她对这位大小姐的所知所解其实止步于她日常刻意展示出来的一面,她看起来脾气还行,耐心尚可,在某些时刻甚至可以称得上平易近人。
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于咏糖叹了口气,联系公关团队,今天发生的事情必须要压下去。
休息室的门开了又合,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他对郁理点了点头,她回以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
于咏糖简单听了两句,说的是庄铭情况。
没有外伤,惊吓过度,需要静养。
郁理问:“我刚才的提议真的不再考虑?”
医生显然身经百战,对这个神经病女人的要求投之十分敷衍的安抚,她那张过分美丽到几近没有人气的脸在灯光下纤毫毕现,眼角眉梢溢出情真意切的委屈。
她没有真的撞死庄铭,不懂他在演什么西子捧心,她想了想,问他现在能有一口气见她吗?
医生面露难色,片刻,还是点头。
郁理起身,昂扬如天鹅走进病房。
她贴心地准备了单人病房,窗帘拢着窗外升起的夜色灯火,温润地溶着一束浅淡光线。
床头的细颈花瓶养着一束娇嫩欲滴的康乃馨,病床上的人躺得无比安详。
她不看检测仪目前还算平稳的数据,她双手扶着病床珠光白的护栏,上半身微微前倾,笑盈盈地冲庄铭打了声招呼:“我没骗你吧?哦对了,告诉你一个不幸的好消息,这家医院是我送你来的,如果你还想活命,马上安排转院吧。我怕一会儿我会借用手术纰漏或麻醉过量弄死你哦。”
躺在病床上的庄铭脸色苍白如鬼,极度虚弱和害怕之下,竟然让他短暂失去语言能力,那只扎有留置针的手,试图去碰床头一侧的呼叫铃。
郁理倾身一探,轻松别住庄铭手腕。她的手指纤细干净,甲盖绘着非常精致的法式美甲,她摁住庄铭血管的指端冒着森森寒意。
她手劲怎么这样大!
郁理眼角轻抬,勾出一个轻佻但极其讥讽的笑容:“原来你很怕死?”她这样问:“如果不是亲耳听到,确实很难想象你会大喊大叫救命。”
被戳中糗事,庄铭消瘦两颊绷出一个不耐烦又无法发作的表情,他动了动沙哑喉部,低声说:“滚!”
她漫不经心地笑两声:“有句话,我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庄铭,是你自寻死路,我不会放过你。”
她俯下身,新换衣物留有木质尾调的香氛,她暧昧地笑,声如寒冰:“你给我送的蝴蝶,我收到了。你放心,我很快会给你回礼。”
庄铭挣不开她的手,额角浸出一层薄薄的、晶亮的汗。他眼睛一转,干脆就着这个姿势,借着她原本悬空上半身的力度,用力往自己胸膛拖。
郁理预判了他的动作,几乎是栽倒的瞬间,她以一个极其刁钻的姿势用腰腹力量稳住上半身,同时举起自己另一只手,一声沉重的皮肉碰撞声,响彻静谧病房。
于咏糖头疼无比,刚要推门而入,但有个人比她动作更快。
一双紧实有力的双臂从身后拥住她,郁理轻轻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腾空抱起,转瞬被他放在自己身后。
周敬航还穿着他们分别时的衬衫,纽扣没有规矩地扣到喉结,反而解了两颗,袖口挽了一道,露出凌乱褶痕。
他没说一句废话,伸手拽住庄铭领口,结结实实的一拳抡到他脸上。
修挺眉宇克制冷戾和怒气,他打完,不等庄铭从挨打的错愕中回过神,又是另一拳,自下往上地砸到他下巴。
庄铭发出一丝气若游丝的闷哼,直冲天灵盖的疼痛几乎淹没他,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鼻腔中,有什么温热液体汩汩地流出来。
周敬航打完人,用他盖着下半身的一层白色薄被擦手。他没有收着力道,指关节蹭破了皮。
他没看郁理,低着眼,平静地问:“他用那只手碰你?”
庄铭天旋地转,他颤抖着那三根曾被周敬航拗断的手指,像个行将就木的病人按下呼叫铃。
郁理在尖锐刺耳的铃声中伸手贴在他脸侧,食指和中指恰好抵着他锋利眉骨,她指尖一转,缓缓拭去一滴殷红。
“两只手都有吧。”她无辜地眨了眨眼:“要不你给他全砍了?”
庄铭在这两人听不出是真心还是玩笑的对白中,两眼一黑,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