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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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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颗心已经捏在您手里了,我的月亮,若是您今夜不来见我,怕是明早桥下就要多出一条空心的亡魂。”

    “不许胡说!若您成了亡魂,我就是墓碑旁徘徊的乌鸦;您化为河水,我也只能贴着您随波流淌;您回归安息的摇篮,我会衔着您最爱的花不断奔向您的身旁。天上地下,即使是神的足迹不曾到访的地方,只要有您在,就会成为我的故乡。我是您的仆人,您衣袍的泥点,您甩不掉的过往。”

    “既然这样,既然这样……来见我,我要把你带到所有我能去往的地方……”

    早幸坐在台下看完这一段,终于迎来了中场休息的时刻。

    今天王妃召集了几组剧团到王宫进行表演,这是第三组,早幸跟着阿实看过不少戏剧表演,但能进到王庭里的果然更加不同凡响。

    王妃的仆人捧着赏金分别给了男女主演各一份,在她们期待的目光下,这位王妃意志的代行者还是微笑着缓慢摇头。

    已经这样不凡,也没能达到王族的要求。

    太严苛了。

    召集这些剧团到此的理由是为了下一次的舞会做准备,具体是什么舞会没人会详说,王庭上下却都心知肚明。

    三殿下的订婚宴。

    早幸是来送药的,至少,明面上是这样。但她送药的对象还在观众席最前排百无聊赖地坐着,明明这是他最喜欢的表演,他却看得呵欠连天。

    早幸进来时被临时抓了壮丁,一起评审参演剧团的表现,但她是不理解找她这样的观众有什么意义,最终拿主意的不还是高贵的大人物们。

    不过这个剧团没被看上的原因连早幸都能察觉出来,男女主的表演可说完美,但剧目的选择太糟糕了,骑士和女仆私奔的故事……虽然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歌也很好听,但能被选上就见鬼了。

    不知道这个剧团主在想什么。早幸按照要求把自己的意见写在纸条上交给了在台下收集的侍从,她还是给了个好评,因为歌实在很好听。

    王妃还在侧头和梅提欧说着什么,早幸觉得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和王子说话的时机,准备起身离开。

    但这时一个侍卫拦下了她,低声对她说:“早幸小姐?”

    早幸僵在了原地。会用这个名字称呼她的只有那四人加一个格鲁克,连老师都不知道她的本名。

    “我是三殿下的血卫,您和他之间来往的信件都是我送的。”

    血卫笑起来,这个柔和下来的表情让早幸这才察觉到他和梅提欧长得有几分相似,大概他是某种类似影武者的存在。

    秘密的送信通道……早幸怀疑地向还坐在前排的梅提欧看去,真的秘密吗?

    “请放心,我是绝对忠于殿下的,”看出早幸的担心,血卫缓缓解释到,“殿下把您的名字告诉我也是为了证明我的可信。我已经接到了您来送助眠药剂的申请,也转告给了殿下,他让我告知您‘今夜于酣眠处相见’。”

    酣眠两字在早幸心头滑过,她大概猜到了是哪儿,海怪栖息的那片湖水旁。

    对他人来说是禁区,对她们来说还真的刚刚好。

    早幸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了,血卫轻轻用手指点过左胸,低声说道:“我始终是二位忠诚的信使。若您有想说的话,请继续送往那个地址吧,风总会给他的宠儿带去想听的故事。”

    说完血卫闪身就离开了。

    早幸抱着篮子一时有些发愣,不愧是梅提欧的人,说话方式都是这个调调。

    也或许是影武者的基本功,就是要模仿主人的存在方式。

    看戏耽误了不少功夫,加之昨夜几乎是熬了一个通宵完全没睡好,早幸勉强把今日急需的材料准备好,再把一部分工作塞到了明天的日程表后还是忍不住在桌边趴下了。不知梅提欧说的今夜会是几点,总之她得睡会儿,太累了。

    梦里是深沉的黑暗,但从何时起摇篮曲再一次响起,久远的、怀念的……

    ……妈妈的歌声,故乡的摇篮曲,终于在沉入潜意识的睡眠里浮上了记忆的长河。

    不一会儿歌声的节拍变了,如水面的花瓣打着转滑向另一个方向,妈妈变成了老师,她的声音和一个陌生男声交织在一起,唱给另一个孩子听,是异世界的歌谣。当那个孩子长大,又一个娇小的女孩出生,艾泽婆婆的声音变得苍老,但抱着山羊玩偶的小女孩在这样如亚麻布摩擦的歌声中睡得更加安稳。

    格鲁克也学会了这首歌,租屋的夜晚他会拨弄竖琴演奏它的曲调,有时也改用自己做的陶笛,酒馆不会需要这样的曲子,他只唱给了早幸听,两人的夜晚烛火摇曳,安宁与星辰一起降下。

    ……但这些都不是现在正上演的剧目,早幸的梦终于和现实交汇,她正和虚弱的海怪共享着同一人的歌声,那个人正坐在她身旁,哄着她,也哄着异乡的怪物入睡。

    “梅提欧……”早幸撑起身,看向坐在她趴着的这张桌上的人,他的年纪已脱离少年的称谓,那张脸却还尚未有分明的棱角。

    梅提欧停下了哼唱,抬手取下了窗沿上晾晒的花枝:“这是我送你的花?”

    是五人聚餐那日梅提欧路上送给她的,山茶和玫瑰,桃枝与银柳,泡开后早幸舍不得扔,倒挂着晾在了阴凉处准备制成干花。

    “嗯。”

    “希尔伯没送你花吗?”梅提欧抚弄着早幸因为长期盘着变得微卷的长发,轻轻把花枝插在了她的发间。

    “为什么他要送我花?”早幸还有些没睡醒,脑子没法很快跟上对话。

    “我以为昨日是见证了一对情人的诞生,希尔伯这家伙,倾述情肠时连礼物都不会准备吗?”

    早幸清醒了一点:“没有,我们还是朋友。”

    “哦?”梅提欧笑着收回了手。

    “你们怎么都这样,稍微起了点心思就要一个结果吗?”

    早幸站起了身,窗户大敞着,梅提欧应该是从这进来的。

    她站到了窗边,借着夜风清凉了头脑,她和梅提欧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但因为王子坐在了桌子上,她还是矮了一头,真叫人不甘心。

    “如果动了心自然想要更多,”梅提欧把玩着指尖干枯的玫瑰,“没有什么会永远停滞不前。”

    “梅提欧。”脑子也完全清醒过来了,早幸合上窗,拉紧窗帘,被看到王子深夜和她共处一室可不得了,“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我或许没法帮你解决,但我可以当你的树洞。”

    “树洞?”

    “只会倾听,不会有回响,传不到任何地方。”

    “是你自己想听吗?”梅提欧俯身在早幸耳边说,“那我就说给你好了。”

    他果然不太正常。早幸不敢闭眼,只能直视着面前虚幻的人。

    但刚刚还承诺说自己要交代的人又改口了,牵起早幸的手,在她的指甲上落下一吻:“不。我不要树洞。对着大海也能获得涛声作为回礼,对着小姐你所有心意却都会沉入谷底。”

    早幸忍着没收回手,也没有转身逃走:“你倒是说啊。”她还真不信王子对她会有什么心思。

    梅提欧看了她一会儿,全身卸了劲,整个人靠在了早幸的肩头:“‘带我逃跑吧,我的太阳’。”

    明日还有几组剧团要过来,王庭准备的道具还没收,就这样留在了后台。

    早幸把一顶假发压在了梅提欧的头顶,扔了条轻便的裙子给他,等梅提欧装扮一新后看着他噗嗤一声笑出来。

    梅提欧也看着她笑得直不起腰:“你为什么……换的是丑角的衣服?”

    还是宦官的。

    “‘小女仆貌美,谁人见了不心花怒放?连老奴也不禁要朝她多看。’”

    早幸有样学样地模仿着今日的演出,梅提欧笑得更厉害了:“这就是你带我逃往的地方?舞台?”

    “是逃离了您曾经的身份,亲爱的公主。”早幸把作为道具的玫瑰递了过去。

    “你好歹装个骑士吧?”梅提欧把假花插在了自己耳边。

    舞台昏暗,偷摸进来的两人不敢点灯,早幸摸索着走过去马上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索性梅提欧接住了她,顺势牵起她迈开了舞步。

    不过他是女步,她是男步。

    “我一直想试试这个。”

    黑暗中早幸也能想象出梅提欧脸上笑眯眯的神色,但她现在顾不上回答了,她不会男步,这支舞让她又成了舞伴手中的提线木偶。

    但她不想这样。早幸使坏去给梅提欧下绊子,一次两次梅提欧都避开了,但第三次不用她伸脚,梅提欧直接带着她倒在了地上。

    “如你所愿。”

    梅提欧笑意未消的声音在她身下响起。

    早幸愧疚地爬起来,倒下时梅提欧自愿做了垫子,砸在木板上的声音可不小。

    “公主殿下?您还想逃往什么地方?可想和奴也把身份换一换?”

    “宦官还是算了。”

    梅提欧还赖在地上,但双手慌忙地摆动,强烈拒绝。

    宦官的衣服对早幸来说有些大,早幸卷起袍子盘腿坐在地上,梅提欧见状也不好继续躺着,把裙摆卷了卷,坐了起来。

    幸好他裙子底下还是裤子。

    “好些了吗?”

    早幸问他,也不知是问撞到地面的地方还是别的,但梅提欧心领神会。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闹剧过后真心总算被提起,梅提欧叹口气,大剌剌地又把裙摆提了提,“很多想法越来越藏不住了,明明以前能做到的事长大了反而做不好了。”

    “我只能把你带到这里来,但你自己能去到更远的地方吧?”早幸看不过眼地把梅提欧的裙子拉了下来,这也太不公主了。

    “我的归处只能是王的座下。”梅提欧笑着不依不饶地又把裙子卷了上去,“我异乡的漂亮小姐,你觉不觉得我很厉害?又有魔神的祝福,会魔法,还会剑术,脑子又好又会逗人开心。”

    “是啊,还会跳女步,做王子做公主做宦官都很合适。”

    “最后一个真的别了,”被打岔了一下梅提欧也没生气,把话题不偏不倚地继续了下去,“我这么厉害,怎么看都比虚无缥缈的异乡人更危险吧。”

    早幸静了下来,松开了梅提欧身上的裙子。

    “想来当初在船上我还信誓旦旦袒护你呢,但我自己才是这个国家头号危险分子。”梅提欧脸上笑意不减,语气也很轻松,“赫林戈的王只能从没有力量的人中选拔,但有力量的人并不会因此就真的放弃王座,至少一部分人这么认为。”

    “那你想要那个座位吗?”

    梅提欧没有回答:“遵循古律者视我为诅咒,谋求革新者视我为黎明,但我什么都不是。”

    “你是梅提欧。”

    “是啊,”梅提欧笑着将指尖在空中划过,“‘高洁的流星’,‘众神的宠儿’。”

    “魔境征服者,异乡人林早幸的救星。”

    “及伙伴。”

    梅提欧划下的指尖点在了早幸的额头上。

    “若要让下一任的王……我的兄长放心,我就该按母亲说的那样,守在王座下,但也不要离得太近,找一位身分不高也不低,没有特殊能力的女孩为妻。”

    早幸表情扭了一下:“但那不是克尔泽的……”

    梅提欧叹气:“幸好她长得更像她的母亲……”

    不然娶一个女版克尔泽也太怪了。

    “然后生一个没有特殊能力的孩子,或者最好没有孩子,这就是梅提欧·冯·赫林戈的一生,全剧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这就是王庭最尊贵囚鸟的剧目。

    “你曾说我们可以不带牧师,你、我和霍兹三人去旅行的。”

    “连霍兹都走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啦。”

    “也可以啊。”早幸看着他,“路上会有新的同伴,霍兹也还会回来。”

    “你认真的吗?”

    “认真的。”

    早幸一直在后悔舞会时没早点把阿实拉出去。

    就算最后他还是会被影子吞没也好,但不该让那个会使他痛苦的地方作为结束。

    “唉,把你拐走的话现在希尔伯肯定会跟上来了……”

    “那排挤克尔泽也不好吧?有你劝的话他肯定也会愿意来。”

    “那不又是五个人了吗?”

    或许会是六个人。早幸下意识觉得格鲁克也会想挤进来。

    “明明我和小姐的二人世界也不错的。”梅提欧夸张地长叹。

    “那走吗?”

    “现在?”

    “现在。”

    什么也不想,抛下一切逃走算了。早幸在夜里头脑变得空空如也。

    梅提欧也心驰神往地想象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笑着摇头:“看来今晚能做个好梦了。”

    早幸失落地跟着笑笑。

    夜色渐深,今夜风大又没有月光,被装点成舞台的宴会厅窗户被拍打得哐哐作响。

    “那最后和小姐说个秘密吧。”梅提欧起身,牵起裙子朝早幸行礼,“虽然现实里我哪也去不了,但不知哪位神明给了我新的祝福,我的梦境不经意就会与他人相连。”

    梅提欧把自己佩戴着的假花取下,戴在了早幸耳边:“可惜小姐的梦乡不会为我打开,不然在梦里我就可以跟在您身边了。”

    梅提欧脱下了舞台公主的外皮,俯身在早幸脸颊上用嘴唇轻点,又很快离开:“‘再见了,我的月亮,明日会是晴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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