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测
自己是什么,这大概是一个终极的哲学问题了。
早幸顶着黑眼圈把药材切成段,还是想不通昨天的梅提欧到底是一时的感性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虽然两人都在王庭,但她作为一个小小的实验员想去见王子殿下还是非常困难的,她又不知道梅提欧的值班表,贸然和他人提出面见梅提欧的要求不知道会被误会成什么。
把药材放入沸腾的热水中后记下怀表上的时间,早幸继续去处理需要剥皮取内脏的动物,脑子里却不断转着这些问题。
她又是什么呢?如果脱离了现在的人际关系,她又会回到什么都不是的状态。“梅提欧”是由如此称呼他的人组成的具体形象,但没了这个名字梅提欧也还是梅提欧,有着清晰自我认知的少年,早幸曾这么认为。
但现在看来王子也有属于他的烦恼。
把胆汁取出其余部分放血后放置在烘箱里干燥上,这就有了一段时间的空闲。早幸洗净手开始准备发面团做点心,虽然灶台她已尽量打扫干净了,但实验室出品的食物……算了,希尔伯也带她在炼金实验室做过饭,应该问题不大。
这样一天脚不沾地地忙完,饼干也烤好了。听到来取东西的人敲门时早幸急忙去打开,把包好的药材递给她的同时也塞了一小包饼干递给去:“请尝尝吧,这是有消食功能的饼干,刚烤好。”
来人应该是某个药剂师的弟子,她接过饼干和包裹有些惊叹地说道:“林小姐已经这么忙了还有空做点心吗?好厉害……我能先吃一块吗?”
无他,唯手熟尔。早幸笑着点头:“当然,艾泽老师现在忙吗?我方便去见见她吗?”
小弟子嘴里塞着饼干,显然是有些饿了,狼吞虎咽地说道:“现在应该是晚饭时间,不过艾泽大人就没闲下来过,你什么时候去找她都一样吧?”
早幸走出来合上了门:“那我和你一起去送原料吧,刚好我找老师有点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帮忙的,小弟子带了推车来,早幸接过了小车好让她继续吃东西,两人边走边聊起艾泽婆婆那边的进展。
在实验动物身上艾泽婆婆已经顺利重现了阿实那里得到的结论,在混血种身上施用过量精神类魔药可以干净地剔除掉灵魂,留下无主的□□。
关于造成该现象的原因艾泽婆婆有一个暂定的假设,纯血种一般都从属于该种族特定的神明,传说中一个概念的诞生就会出现一个与之相应的神明,而一个种族正是一个强概念,自然也有所对应的神明。
神明会接引祂濒死子民的灵魂去往安息之地,同时让子民的躯壳在失去灵魂后归于尘土,再次进入物质与能量的循环中。但混血种没法归类于任一物种,他们是无主之民,通常死亡会让他们的躯体自然腐朽,灵魂随之四散。
魔药却改变了这个过程。
精神类的药物会让灵魂变质,沾染上梦神的气息,与躯体不再适配,两者逐渐剥离。
如果是纯血种,神明会在灵魂缺损的那一刻就让子民陷入永眠,也就是死亡,就这样平稳地进入轮回之中。
但混血种就无福得到这样的照应了,他们的灵魂会一步步变质,躯壳却还活着,最终等灵魂完全消失,就得到了一具“活死人”的躯体。
这个猜测也在用灵魂攻击魔法攻击混血种的实验中得到了验证,这个实验由那位黑袍的宫廷法师执行。从结果来看灵魂魔法没法像魔药那样做得那么彻底,而且往往会同时破坏躯体。如果用魔法攻击小心地去除大部分后再辅以魔药消除剩余的灵魂……就能够做到又快又好。
早幸和这位小弟子聊着这些,觉得喉头有酸液翻涌,但对方还在津津有味地嚼着饼干。
这还只是第一步,国王想要的是肉改造士兵,或是大规模消除敌军的灵魂攻击魔法,最好是低消耗的那种。
而艾泽婆婆此前在她的同伴,半兽人克拉夫……的碎片上做的实验就会用在第二步上了,但目前进展不太顺利。
定向改变身体构造艾泽婆婆有不少数据作为支撑,但一些关键点的突破据说还处在瓶颈期。若真的改造成功还要找到操控这种改造人的方法,针对此艾泽婆婆不久前提出了寻找魔偶师合作的提案,有不少法师投来了自荐信,目前艾泽婆婆还在辰星塔和索恩塔的两位法师间犹豫。
“虽然国王抱怨过请这么多法师也太费钱了,在要求艾泽大人开发出不用魔法也能操纵的法子呢。”小弟子有点吃噎着了,停下来一边灌水一边嘴上不停。
早幸帮她拍着后背心里却想起了学者埃德蒙多嘴时提起的另一个说法,国王是觉得力量全由法师掌握太不保险了,而且这是他的军队,自然还是要让力量握于人类手中。
真是复杂。
王庭里没什么娱乐,整日困在这里干活的人们不免会倾吐出自己所知的一切八卦。
一个穿黑袍上面绣着水纹的法师从早幸她们身边经过,早幸和小弟子赶忙俯身行礼,法师步履不停并不理会她们,但等到他走远后早幸和小弟子才敢直起身来。
那是柯特塔留在王庭与艾泽婆婆合作的法师,胸前别着象征血魔法的祭台与满月纹章。早幸见过的法师大都挺和善也不会在意身份和地位,毕竟进入法师塔的第一条就是要舍弃自己曾经的姓氏。但进入王庭后似乎什么都变了,就算那位法师不关心,她们也得遵守王族划下的阶级之间严苛的规则礼节。
王族位于金字塔顶,其下是贵族和担任官职的超凡者们,再之后是各司其职的官员,位于底层的她们地位和侍者也差不了多少。
昨夜的梅提欧说起他是被困于牢笼的飞鸟,他也把这个将他置于最高处的庭院当作鸟笼吗?
早幸想起那片湖水和与它同色的王子,海怪叹息似的呼吸似乎又在她梦中萦绕。
目前被认可的实验动物都是陆地种,水生的据柯特塔所说从未出现过混血种,所有水生生物从上古开始就维持着自身种族纯净的血脉。
这大概是洋流神的性质所决定的,祂死去后分裂成了象征秩序的道路之神和象征混乱的混沌之神,水生种都是祂的子民,现在也就是秩序的子民,道路之神还活着,所以不曾出现过血脉的混淆。
而陆生种则曾属于掌管生育和繁荣的大地母神的子民,由祂的碎片诞生出的无数神明之间就够混乱的了,甚至有些彼此概念重叠造成了权能重复,种族间可以混杂的血脉也不足为奇。
这些自然只是柯特塔的猜测,事实如何只有神才知道了。
海怪作为珍贵的上古纯血材料被带入王城,还不知道艾泽婆婆准备用它们做什么。
说话间早幸和小弟子总算到了艾泽婆婆所在的“黄昏之间”,如此命名是因为这个温室一直维持在熹微的人工光源下,透明的外壁被施加了混淆魔法,旁人眼中只是个与外界同色的变色龙一样的房子。
在早幸眼中“黄昏之间”却只是个普通的玻璃洋房,此时艾泽婆婆正在里面对着几个标本罐沉吟思索,她旁边的小胡子还在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余光瞟到早幸二人小胡子埃德蒙停止了动作,快步走了出来:“林小姐怎么来了?哦,还有爱比,说过多少遍都到王庭了不要边走路边吃东西!不然出去别说我是你的老师!”
原来是你的弟子,师徒果然一个样的话多……早幸笑着拦下埃德蒙:“埃德蒙先生,我烤了饼干,您要来一些吗?”
爱比也悄悄躲到了早幸身后眨巴着眼委屈地说:“老师,今天活太多了我午饭都没吃,实在是饿了……”
埃德蒙叹着气接过了早幸的饼干,抓住爱比的兜帽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让林小姐见笑了,你找艾泽老师有事吧?直接进去就好。”
早幸在原地目送这对师徒离开,她看到埃德蒙一边念叨一边从徒弟的手里抢了块饼干塞嘴里,不禁失笑。
真是对热闹的师徒。
走进温室她的老师还陷在暴风一般的沉思中,早幸把送来的原料分门别类放好后也不见她回神,只好出言打断:“艾泽老师。”
艾泽婆婆捂着嘴的手总算放了下来,转头看向早幸:“莎莉,总觉得很久不见了,有什么事吗?”
早幸把饼干袋子和刚泡好的茶推向了老师:“您吃晚饭了吗?我看到桌上的菜肴您都没动过。”
“莎莉吃了吗?给你的任务也很重。”艾泽婆婆温和地回到,“没有的话一起吧,我们已经很久没坐在一起吃饭了。”
桌子就在试验台旁边,早幸愈发觉得异世界理科教室和餐厅不分家的习惯太离谱了,一边又适应了在实验室里吃东西。菜肴的数量可以看出艾泽婆婆午饭也没吃,现在一并加热后满满当当摆了一桌,足够应付两个人的胃口。
莉莉安还要求过她照顾好老师的,早幸看着盘里的烤牛心发呆,这有点像她刚准备好的实验材料,结果她还是没能完成小女孩微不足道的请求。
艾泽婆婆也有些心不在焉,眼神还不时瞄着两个标本罐。这两个罐子中一个装了一具生出了双翼的老鼠尸体,一个则泡着一小块长有毛皮的身体组织。
不如还是开门见山地说吧。早幸切牛心的刀叉不停,硬着头皮向艾泽婆婆搭话:“老师,逆转魔药效果的研究……没有进展吗?”
艾泽婆婆把视线转过来,苦笑道:“没有。如果说有什么发现的话,那就是在现阶段的魔法水平下,魔药造成的效果……无法恢复。”
她作为这些事的亲历者和开启者老师想必不会瞒她,就算被国王要求保密也不会。早幸如同嚼蜡一般咬着这块组织,不知如何展开下一个话题。
但艾泽婆婆的话匣子却被打开了,又或许这些事也在她心上挤压了太久,而她作为团队的领导者并不能轻易吐露实情:“莎莉……你随时可以走的,我会向陛下说明你没有接触到任何核心的东西。但是不要再跟着我了,我可能……在孕育一个恶魔。”
早幸抬起头来看向艾泽婆婆,等着她说下去。
“第一阶段的实验……就是消除灵魂的那个实验成功后陛下把这部分成果交给了柯特塔的血巫师,我已经不再负责这一块了。之后他会据此做出什么样的魔法……用于战争的、可怕的魔法,我无法预期。”
艾泽婆婆机械地把面包泡在了胡萝卜汤里,等着它吸汁变软:“现在我主要在做第二阶段的诱导实验。你看那个罐子……有着那头海怪的罐子,很神奇,那是一头纯血的水生种,但它现在是狩猎之神,也就是大地母神分身之一的子民。”
早幸顺着艾泽婆婆所说向标本罐看去,她眼中那只是一块表皮组织,但在艾泽婆婆眼里却是一个恶魔的胚胎。
面包在汤里泡过了头,已经拿不起来了。艾泽婆婆用勺子搅拌着,对这一碗混合物不知如何是好:“莎莉,我可能……找到陛下要的东西了,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封印着魔鬼的匣子,你说,我该告诉他吗?”
早幸想到的是原来世界的核弹。一切武器的诞生究竟是为了和平还是为了战争呢?她的见识不足以给她的老师提供参考,她只知道,纷争是不会消失的,霍兹也暂时不会从风雨欲来的战场上回来。
好的想法可能导向坏的结果,坏的目的也不一定就会带来糟糕的结局,个人的意愿并不能左右时代的变化,命运始终是由随机数决定的。
“老师……不是你的话,也会是其他人吧?”
最终,早幸只能沉重地把老师早就明白的事实说出口。
艾泽婆婆下定决心地舀了一勺汤水送入口中,眉目低垂:“但这是正确的时机吗?答案只能由未来的人裁定了。”
“您的名字一定会留在历史课本上吧。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却不会被记住,只能在当下与您共同承担了。不管是作为见证者……还是共犯,请让我跟着您,看到最后吧。”
艾泽婆婆再一次叹气,不再多话。
桌上的食物被沉默的师徒二人全部解决,艾泽婆婆一天没进食,吃完后又打开了早幸送来的饼干,放了一块入口,表情舒缓下来。
“很怀念的味道……好久没吃到莎莉做的点心了,味道却一点没变。”
“是吗?这次我加了很多有益肠胃的东西,不会有些发酸吗?”
“是另一个层面上的没变,”艾泽婆婆笑笑,抬起右手,温室垂挂的星灯随之愈发明亮,“可惜我没给你准备什么好的回礼,反而净是说些沉重的事。”
两人都回忆起了另一个温室,那里是一切的开始,这里却不知会否是一切的结束。
“老师,你知道怎么能见到三殿下吗?昨天我在放了二号水生样本的地方遇到他了,他看起来有些……”早幸委婉地停顿了一下,“忧郁?”
这与之前聊的内容比起来算是轻松的了,艾泽婆婆想了想,说道:“你准备一些助眠的药剂去找他吧,之后我会给你写个说明,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让你去送药的。”
“谢谢老师。”早幸连连点头。
“三殿下……情况你也知道的,尽量在有第三人的地方与他见面吧。”艾泽婆婆委婉地叮嘱了一句,又赶紧用一句玩笑打散了再度昏暗下去的氛围,“不过莉莉安一直见不到我们也挺忧郁的,还特地来信想要我们周末去看看她呢,莎莉可不能厚此薄彼。”
早幸也放松了下来,给艾泽婆婆斟上了尚有余温的草药茶:“自然。但主要还是要看老师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只见到我一个莉莉安的忧郁可无法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