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
早幸依照此前定下的日期来到了莉莉安和她母亲的家,小姑娘在二楼就看到了她的身影,急匆匆为她打开了门。
早幸把点心盒递给莉莉安,和她一起进了屋,艾泽婆婆正坐在壁炉边的扶手椅上,她才来这里没多久这个屋子就发生了大变样,各处添置了不少柔软的靠垫和毛毯,家具也被换成了结实耐用色调统一的核桃木。
“奶奶买下了这里,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莉莉安拉着早幸叽叽喳喳地分享最近发生的事,“后面那幢房子现在也是我们的了,我在那里给莎莉布置了一间卧室!”
早幸看向艾泽婆婆,她知道老师没和莉莉安详细解释最近发生的事,只说要回王庭工作所以关掉了草药店。
艾泽婆婆对她点点头:“莎莉也可以依据自己的喜好重新装修,里面的家具是我挑的,对年轻女孩来说可能有些老气了。”
早幸苦笑着不知如何面对这份好意:“谢谢莉莉安,谢谢老师……不好意思,我应该先和你们说清楚的,我有其他住处。”
“只是准备着让你想住时可以随时过来。”艾泽婆婆摸了摸孙女的头顶,“莉莉安,带莎莉去看看吧。”
艾泽婆婆实在是个过于敏锐的人,她已经察觉到了早幸对她的抗拒,现在不再和她有不必要的身体接触。
早幸对此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失落不已,她知道老师也没有任何过错,但到底有什么是再也回不去了。
给她准备的房间比草药店二楼那个还要宽敞明亮,莉莉安跑到窗边把枕头旁的兔子玩偶举起来给早幸看:“妈妈帮我缝的!是按照莎莉送我的拉比做的,这样我们就都有一起入睡的朋友啦!”
早幸抱起这只玩偶,莉莉安母亲的手工活很好,针脚密实,兔子身上衣服的配色也活泼考究。
“请替我谢谢夫人。”早幸摸摸莉莉安的头。
“莎莉不过来的话就带上它吧,”莉莉安扯着早幸的袖子说,小姑娘今年也长高了不少,“莉莉安还太小了没法跟你们一起去……奶奶就麻烦莎莉照顾了。”
“嗯。”早幸点头,心中却泛起苦涩,她有资格照顾艾泽老师吗。
“国王真讨厌啊,奶奶都离开王宫了还要把她找回去,”莉莉安背着手小声说,“但等奶奶再次离开王宫后我们就又能一起回草药店了吧?虽然妈妈也很好,但我还是想和奶奶还有莎莉在一起。”
早幸不知道怎么回答。
莉莉安下学期就会去学院学习了,之后如果觉醒了魔法的才能可能会去索恩塔或者艾泽婆婆毕业的布卢梅塔学习。
小姑娘还会接触到很多人,对童年的怀念总会渐渐消失的。
她抱着玩偶和莉莉安一起回到了客厅,艾泽婆婆脚边这时多出了一只手提箱,老猫塔塔正趴在上面打鼾。
“准备好了吗?”
早幸对老师点点头。
艾泽婆婆拍了拍孙女的小脸:“莉莉安,再见了。要好好吃饭,有什么事写信告诉我。”
小姑娘站在家门口不断地对远去的师徒俩挥手道别,其实她们去的地方并不遥远,但那是说起名字就觉得难以抵达的地方。
人王的宫殿。
将长发盘在脑后,换上王庭标配的制服。
上身是笔挺的白色的衬衣,象牙镶嵌的铜纽扣整齐排列胸前,正红色的裙子是王室与为王室服务的人才被允许使用的颜色,灿烂如朝阳,外罩羊毛黑色斗篷,头发则用琼斯夫人送的黑曜石发带固定。
早幸对镜最后整理了一下仪容,把金色的桔梗花胸针别好后走出了房门,跟着门口负责接引的侍女来到了接待室,艾泽婆婆在这里等她。
屋里还有数人正与艾泽婆婆交谈,他们胸前都别着金桔梗,看到早幸进来后纷纷站起身来。
“你就是艾泽大人新收的学生吗?”
“是法师吗?也是布卢梅塔的人?”
曾在苗圃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胡子学者走到了最前面,向早幸伸出手:“你好,是林小姐吧?我们见过的,很抱歉那时忘了做自我介绍。我是埃德蒙,以前上过艾泽老师的课所以勉强也能算她的学生,现在是宫廷药剂师的一员,有时也会去学院给医学部的上上课。”
早幸握住了伸来的手:“是的,我记得您,能认识您是我的荣幸。”
这些围着艾泽婆婆好奇打量早幸的人都是艾泽婆婆以前的学生兼现在的同事,处于中心的艾泽婆婆原本坐在沙发上,此刻站了起来简单为双方介绍了一下后打断了热闹的场面:“抱歉,我和莎莉还得去面见国王,之后再聊吧。”
药剂师们纷纷摆手散开,示意是自己唐突了。
埃德蒙为艾泽婆婆拉开了门,一边弯腰行礼一边道别:“艾泽老师,能再次和您共事实在让人不胜欣喜,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哪里,”艾泽婆婆点头致谢,淡淡地说,“我这边才是,已经是过了时的老人了,你们不嫌我碍事才好。”
“怎么会!如果您自谦为过时的话我们就是还没出生的婴儿了,”埃德蒙的小胡子疯狂抖动,“我们想要向您学的还有很多,而且恐怕一辈子都难以企及您学识的脚踝。”
艾泽婆婆只是笑笑:“若说妄自菲薄我还是不及你。行了埃德蒙,待会儿见。”
早幸跟着艾泽婆婆走入正殿,金色的王座处于让人望而生畏的高处,白发苍苍的老人顶着冠冕坐于上方,两侧一边是手捧羊皮卷的书记官,一边是一身黑袍手持法杖的宫廷法师,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参见陛下。”
艾泽婆婆只说了这么一句后就单膝跪在了红色地毯上,身后的早幸连忙跟着照做。
学院教授的基本宫廷礼仪里问候词还挺长的,有什么“愿您的荣光永存”、“愿光明神永远与您同在”,甚至会根据当日的天气改变问候内容。
但高傲的法师们不管,她们的祝福从不轻易说出口,语言对她们来说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光是行为上表示尊敬就足够了。
只徒留也低着头跪在地上的早幸一头冷汗,她可不是法师,不知道能不能这样。
国王显然也习惯了法师类似的行为,毕竟他手边就经常站着一个:“起来吧,伊莉丝,你我的时间不多了,何必还浪费在这种事上。”
艾泽婆婆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许久不见,陛下。您这样说我实在惶恐,需要我之后为您做个检查吗?”
国王掩着嘴咳了两声,弹了弹手指:“不必,孤心中有数。切入正题吧,你的研究孤已知悉,让你再次进宫不为旁事,正是关于你的那份报告。”
早幸已随着艾泽婆婆战战兢兢地直起了身,正悄悄拍掉裙摆上沾上的线头,听到这话心中一怔,眼睛不自觉就向上座的老人看去。
国王的支持,这可比什么都有用了。
但艾泽婆婆还是风平浪静的样子:“陛下,那份报告在我离开王庭时便已提交过一份,相信您早已过目。您是现在终于找到我研究的用处了?”
国王身旁的书记官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这些法师,都是这种心高气傲的样子。他运笔不停,同时抬眼打量了一下对面的黑袍法师,幸好这是个锯嘴葫芦,不然肯定闹得整个王宫鸡飞狗跳的,就像历史记载中的某个宫廷法师出身的勇者那样。
苍老的国王一只手撑在了王座的扶手上,抵住了自己沉重的头颅:“正是。加上关于马尔德之子的那一部分,你的研究至此才终于完善了吧。”
早幸咬住了下唇。
国王空着的另一只平放在雕刻了雄鹰的扶手上,指节上的皮肤如金纸,包裹着枯柳似的骨头,这样一节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掌下的金属。
国王慢慢说道:“剥离精神,改变□□,真是意想不到的力量。伊莉丝·艾泽,我要你继续你的研究,找到能快速实现这两点的方法。”
早幸攥紧了拳头,留得短短的指甲嵌入掌心。
怎么这样。
她不再畏惧国王的注意,抬头去看自己的老师。
她选择跟着老师可不是为了……去重演无数起阿实的惨剧。
艾泽婆婆叹了口气,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了木拐杖上:“陛下,如果您是为了这个把我叫回来的话,恕难从命了。”
拐杖所点的地毯上有翠嫩的绿芽破土而出。
书记官紧张地抱紧了羊皮卷,骑士全在外面护卫,因为事关机密,只有对面那个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旁人的宫廷法师能保护他和他的陛下了。
他希冀的目光落在黑袍法师身上,对方也不负所望高举起了法杖,银色的线条编制成有着花卉图案的护盾挡在了王座前。
书记官险些把羊皮卷都扯烂了,这个护盾只罩住了国王和法师,没罩住他,他又不敢挪进去。
早幸退了几步,生怕影响老师施法,就算只有老师能逃出去也好,她绝对不要国王的这个打算如愿以偿。
什么百年来最贤明的人王啊,果然这些宣传都不可信。
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国王仍端坐在王位上不动如山,只垂着头扶了一下王冠:“伊莉丝,一把年纪了怎还如此血气方刚,你若不愿带着你的学生出去就是,孤不会阻拦。但先把孤的话听完。”
红色的地毯上已被绿意覆满,原本的嫩芽转为深绿,其上顶着的紫色花苞次第绽放,这片突兀出现的花海中艾泽婆婆用手指绕着拐杖上盘旋而上的细长藤蔓:“陛下请说。”
“军队的资料,冒险公会的资料,所有资源都将为你敞开,”国王抬起了头,这时那双总是浑浊的碧玉双眼又重现了昔日破云之阳似的光辉,“催化和逆转之间必有联系,只要孤的渴求能被实现,其他诸事都由你便宜行事,业余之时也可继续治愈的研究,经费将是国库可调用部分中的十取一,全部任你取用。”
花香中台上那位书记官倒下了,他面条一样的身子在台阶上磕碰了几下埋入了花田,早幸忍不住别开了头,余光里防护法阵下的国王和宫廷法师都还好好的。
艾泽婆婆目光低垂,凝视着自己拄着拐杖的手。
“你若不愿,这份工作也会由其他法师接手,毕竟你此前所为已被王庭尽数掌握。孤虽未透露全部实情,但五大法师塔的高阶生命法师们都对此颇感兴趣,特别是布卢梅塔和辰星塔的。”
早幸又转头去看国王,那个老人此刻专注地盯着花海正中的艾泽婆婆,目光有着猎手的志在必得。
坏了。
早幸不敢再去看老师,更不敢出言,她已经可以猜到结果了。
别说老师,即使是她都动摇了。
“孤并非只想要一门用于战争的兵器,孤想要一味令世间振聋发聩的毒药,自然便也要它的解药。草药魔女伊莉丝,你并非唯一解,但你是最好的那一个。”
花瓣合拢,绿芽含羞带怯钻回了地毯,只余下艾泽婆婆脚下一小块乌云似的绿意。
“你也不愿自己长久以来的研究落入他人手中吧。伊莉丝,再次为孤效命,你的功绩必将留名青史,是作为兵不血刃的杀人犯,还是止戈为武的能臣,取决于你何时给出孤所要的答案了。”
国王的最后一言成了敲定结局的锤音,花海终于完全消失,艾泽婆婆疲倦地再次单膝跪在了地上,手指点点地面,一朵小小的白花开在了晕厥的书记官鼻下,唤醒了他。
书记官茫然地爬起来,第一反应是捡起掉在身边的羊皮卷和羽毛笔赶回国王身边,都顾不上后脑勺肿起的大包。
“为您效力。”艾泽婆婆沉稳的声音终于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响起。
早幸浑浑噩噩地跟着艾泽婆婆,不知不觉就在她的默许下一起进了房间。
到了这个只有她们二人的空间里,艾泽婆婆关上门后马上对早幸如此说道:
“莎莉,你离开吧。”
早幸拉住了老师的袖子:“老师,您是为了我好,还是嫌我麻烦呢?”
艾泽婆婆看着弟子,还是不忍用伤人的谎言逼走她:“莎莉从来都不是麻烦,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对你来说太沉重了。”
“老师,”早幸用双手抓住了眼前的人,国王的最优解,也是她的救命稻草,“请让我跟在您身边,我……我已经看到那么多了,一定得见证到最后才行。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求您了。”
“我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了,但是莎莉,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可以过上正常而幸福的生活的。”
艾泽婆婆倦怠地按着早幸让她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阳光透过薄纱打进来,让这一角温暖炫目,远离尘世。
早幸抬头看着她,用哀戚的眼神继续恳求:“老师,什么是正常,什么又是幸福呢?”
艾泽婆婆失语。
她一直知道这个徒弟内面的一角伤痕累累,总想着温暖和他人的善意会治愈她的,但在伤口愈合前没能缝合好的线却又叫现实给崩开了,反而更加鲜血淋漓。
“总之不会是让你这样的小孩子去参与到战争兵器的制作中去……莎莉,既然你还愿意把我当作老师,就听我的离开吧,你还有那么多朋友,也还有很多生活方式可选择。”
但是阿实还在那里,躺在她不知道的黑暗里。
早幸的目光没能从老师脸上挪开:“我已经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何况这个世界从出生起就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我现在只想要看到国王所说的毒药与解药一起开花结果。”
薄纱被风扬起,盖在了早幸低垂下来的头上,她用肢体的每一部分传达着自己此刻的意愿,交叠放在膝上的指尖也绷直发白。
“求求老师了……我知道老师也更多的是为了国王许诺下的和平而接受了这个任务,请让我陪着老师,不管结果如何,请让我……”
艾泽婆婆看着弟子黑色的发旋,闭上了眼睛。
她的弟子如这一席白纱般纯洁。
不甘心也好,名誉也好,法师一生都会渴求的难题答案也好,人王扣住了她的太多死穴,她选择回到王庭的理由绝不如早幸心中所想的那样纯粹。
但是作为大人,给学生做一个榜样也是必要的,最好能让她见证一场美梦,这样梦醒了后就算是噩梦,也只是个梦罢了。
“莎莉……抬起头来,”艾泽婆婆终于放软了声音,轻轻开口,“那就让我们一起努力吧,你也有权力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早幸欣喜地抬起头来,撞进了艾泽婆婆哀伤的眼眸中。
“但你要知道,就算有罪过这也是我犯下的,你绝不是帮凶,永远不要去责怪自己。”
她是开始,是转折,也会是画上句号的人。
她的这位弟子只是飞蛾,跌跌撞撞在黑暗中被吸引进了她点着烛火的小店中。
无论如何,莎莉也不该和她一个下场才对。
艾泽婆婆再一次抚摸着弟子柔软的发顶,心中所想,难以化为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