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第章 此哭彼笑天下人
齐三的案子得以重审,新帝竟允了齐三亲查之请,命南京三法司协同。此举看似荒唐,实则四两拨千斤,皇帝对齐三的信任,是对南京各部官员的敲打,也是对诸如韩家之流,先帝旧臣的督压。
在娇奴儿的这桩命案里,最关键也最易被韩家灭口的,是那干娘王妈妈,以及约莫晓得些内情的王家丫鬟,齐三有心查出真相,回来没多时便派了人去盯着。
这日晌午,王家丫鬟因早上没把李子浸到井里去,被王妈妈罚跪在天井里,王妈妈自己打水洗了李子吃,吃完出来,把一盆吐了李子皮和核的水,照着丫鬟脸上一泼,口中骂道:“没死用的小奴才,我早吩咐你热天瓜果全要浸凉了吃,你三伏天里惫懒,安的什么心,要把我暑毒气死怎的!”
丫鬟低着头跪着,一时抹泪擦水,口中嘟嘟囔囔:“干娘早上说闹肚子,叫我不用往井里放,现在改了说辞,又要怪我懒,安心要把我磋磨死呢。”
王妈妈听见跨步出来:“你说什么?你再学一遍我听听!”她走近了,抬手就是左右两边的嘴巴,“没廉耻的下贱东西,老娘供你穿衣吃饭,是叫你偷奸顶嘴的。”
自从娇奴儿命丧闺楼,这王妈妈虽发了一笔横财,但被衙门的人看管着,不许再开了门做生意,她是个贪财没够的,赚不了钱,心气儿就没个顺的时候,成日打这丫鬟撒气。
三伏天大中午叫人跪在日头底下,亏她想得出,这丫头今儿终是被打得急了,捂着脸嚎道:“我不过是卖在你家走不脱,你养我,我没伺候你怎的,养狗还要个窝呢,你把大姐逼死了,再逼我,我也吊死,总比日日挨你的打痛快。”
王妈妈唬了一跳,过来抓住丫鬟的头发一扯,死命揪打她的嘴:“扯你娘的屁,找死来,她叫富家公子杀了,你再嚼蛆,把你舌头拔了喂狗!”
丫鬟被她打得满脸是血,又中了暑,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没了声息,王妈妈松了手,弯腰探她鼻息,见还有气,冷哼一声,踹了一脚转身进屋,并不管她。
天太热,齐三还没心情做事,贡院这边的院子原就他自个儿住,还算宽敞,月儿和祖母都住进来,就有些不够看了,正巧右边一家要搬走,他索性又买了一间院子,两边打通,中间修了个小花园,挪了棵能遮凉的大榕树来,外头不显,里头倒是开阔舒服不少。
正值中午,齐三歇不下,摇着芭蕉扇,站在卷棚里看树,风吹动竹编的帘栊子,不时一哒一哒响,他怕扰了月儿午觉,放下扇子把几面的帘栊都卷起来绑好。
月娘到底被吵醒了,却是因为中午最嘹亮的这阵蝉鸣,和他们在林子里听见的,不遑多让。她起来迷迷蒙蒙寻到卷棚,知他又在看树,问道:“树还好么?帘子怎么没放下,日头蜇人呢。”
齐三见她起了,又把竹帘都放下:“方才起了风,帘子撞在柱上啪嗒啪嗒响。”放好了便坐到她身边给她摇凉,“我瞧这树能活,前儿顶上有几片叶子发蔫,我日日来看,这两天不耷拉,想是缓过来了。”
月娘顺着他指的地方看,点头道:“万幸缓过来了,不然倒成了罪过,想她也是愿意挪过来的。”
这棵树是他们回来路上,在城外庄子歇脚时看见的,这样粗壮的榕树,少说也有几十年寿命了,主家盖屋嫌碍事要砍,齐三当时就有些舍不得,给了钱请那家人缓缓,等他寻了地方,便来把树挪走。
齐三不担心树了,笑嘻嘻问她:“起来吃过茶没有?”
月娘道:“屋里吃了一盏,天儿太热,喝水也不解渴似的。”
齐三道:“我想也是,早上守备府着人送了一筐杨梅来,我看着好,叫用盐水泡了,再全埋到冰里,你坐着,我去拿了来,这会儿正好冰透了能吃。”
月娘想想都觉口齿生津,催他快拿来,齐三去存冰的地方拿了,和月儿两个坐在卷棚里吃杨梅,月娘问:“李家送了多少?你叫冰了多少?”
齐三回:“总有个几十斤罢,泡了一半,好吃也不能贪多。”
月娘道:“天太热,我瞧着都是熟透的,放不住,剩下的干脆全泡了,冰一半,也别存,大家散散吃了,留些给老太太,她牙不好,冰的吃了振牙,再给她捣点杨梅汁,放在井水里一凉,和绿豆汤换着喝。”
齐三笑道:“哎哟,要不怎么说齐家尽出不孝子呢,我都忘了老太太。”他把冰盆里埋着的杨梅用茶夹子拣出来,放在月白的琉璃盏里,看月儿吃得嘴唇红润润的。
正春心荡漾,平安、来福两个小厮提了井水来浇地,齐三凑不得近,把两个小厮叫到近前:“你两个过来。”
平安和来福是新到府上做事的,还不清楚主家性子,闻言连忙提着水桶走近前听吩咐:“三爷,三奶奶。”
齐三问:“大中午不歇着,怎么这时来浇地?”
平安回道:“青石板子才泼了水滑脚,正好趁中上没人走动时浇。”
来福道:“我娘叫我勤快些,我看平安哥出来,就跟着一道过来。”
齐三笑了一声:“呵,记下你两个机灵勤快了,不过中午这石板子晒得正烫,凉水一浇一激,容易脆了不结实,早上一遍下晚一遍就罢了,往后日午不必忙,倒是人别中了暑要紧。”
两人应诺要走,月娘把一盏子杨梅递给齐三,叫他拿给两个小厮吃,齐三便又把他们叫住给了杨梅:“你们奶奶赏的,拿去吃罢。”
两个小厮捧了杨梅,嘿嘿笑着谢,乐颠颠走了,月娘不敢吃多,拿了扇子给两人扇风:“你吃,我给你挑,光看着我吃了。往后你和他们说话,别老凶巴巴的,还赏的赐的,我没那么高的帽子,别给我抬身价儿。”
齐三道:“你的帽子比我都高了,赏他们不得怎的。”
“总归我不爱听,好好说话。”
齐三哼了一声:“我一颗一颗给你挑的,你都拿给别人吃。”
月娘瞥了他一眼,原来是为这个恼:“笑死人了,还为这个气咻咻。我喂你一颗,请三爷消消气。”
齐三抬眉,点了点自个儿嘴唇,又朝她扬了扬下巴,月娘垂眼忍笑,衔了一枚在唇间,起身旋到他腿上坐着,手勾着他脖颈喂他,齐三美滋滋吃了,少不得品唇尝舌:“你吃着酸不酸?”
月娘撑着他肩膀舔了舔唇:“不酸啊,甜津津的。”
齐三把她搂紧了悄声问:“是不是有了?我听说,女子身上有了就爱吃酸。”
月娘掐了他一把:“放狗屁!这才几天工夫,有你个大头鬼。”
齐三咯咯笑:“可不是我的么。”
两人正厮磨,吴东从外头急急进来传话,月娘起身要走,被齐三抓着不放。吴东说的正是石城王家的事,那丫鬟被打罚磋磨得不行,盯着的人问要不要救。
齐三道:“好歹是条人命,叫他们给请个郎中,把那老妈子抓起来关了,只别叫她死了就成。”
吴东应诺去了,齐三问月娘:“我想再带刑部官去一趟,你去不去?先你被泼了一身水,咱去报仇么?”
月娘摇了摇头:“我同你一道去,不为报仇,是有些话想亲自问一问。那丫头不像个坏的,王婆子叫她泼我脏水,她都换了干净的,还劝我走呢,别被人打了。”
齐三和月娘过来时,给丫鬟看病的郎中还在,最坏就是中了暑热,好在及时,十滴水还能救回来,再晚一步,这丫头只怕夜里就得归西。
月娘给她煎了藿香解毒汤端来,逼仄狭小的屋子,只一张床板,和几只破旧掉漆,没了盖的箱笼。
把那丫鬟推醒了吃药,月娘看见她脸肿得高高的,嘴角都被扯烂了:“郎中可开了药膏子搽脸?”
丫头呆呆的:“我没钱。”
月娘起身又出去,没多时拿了一只瓷盒子进来:“你起来把药喝了,喝完我给你抹药。”
丫头端着药碗,看看月娘,还是小心翼翼说:“太太,我没钱的。”
月娘帮她扶着碗,催她把药喝了,用手指化开药膏往她脸上抹:“那王婆子已叫捕快抓进大牢,你原也该一并抓了带走,但你身子这样,进了牢房只怕捱不过两日,左右你跑不了,这里又有官差把守,便就容你在这儿养两日,过后再抓去审问。
夜里你有了精神,偷偷溜进那婆子房间,随便拿点东西,总归能典当出钱来。你不是没钱,而是你的钱,都叫那王婆子克扣了,下人也是人,她不该这样待你。”
丫鬟好像这时才认出她:“是你啊太太,先前我那般对你,你怎的还给我送药?”
月娘轻笑:“我晓得谁好谁坏,你无心的,还帮了我不是么。”
丫鬟看着她:“太太讲话真好听啊,可是你教我偷东西,我不敢。”
月娘手一顿:“偷东西都不敢,怎么杀人的事,敢知情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