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第章 蛙声蝉鸣林中梦
齐三盘起腿,拣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两条道:“太子约莫行到此处,再有十来日便可归京,汉王意在谋反,能往外派的人头有限。昨夜咱们杀了不下百人,临阳王也被我杀了,尸身却叫大水卷了去,汉王目下,不止要寻咱们,还要连着临阳王一起找,散之又散,水路即便有伏击,杯水车薪矣。”
月娘手上事停了:“你…你杀了临阳王?这下……”
齐三扬眉轻笑:“这下可没了退路,当不成墙头草喽,太子若不顺利,我就得灭九族,大家伙儿一块,倒挺热闹的,只是得想个法子,将你一家子摘出去得好。”
月娘随手捡了颗石子儿朝他扔过去:“你这口没遮拦的毛病趁早也改一改,咱们眼下什么境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呢,你还要说这些话吓唬我,我一个给你凑热闹不够,带上一家子给你家老爷太太当笑料呢,咱们可没成亲,九族算不到我头上。”
齐三只是笑,月娘拎着陶瓮起身,一下子站得猛了头晕,怕把手里的罐子跌碎了,赶紧蹲下放好,人扶着罐子缓神,齐三慌忙爬过来伸手抱着护住:“怎么了这是?”
月娘好些:“没事,起得猛了,想是刚回魂,四肢还软着,行动慢些便好。你身上有伤呢,别忙忙颠颠的,安生坐着去,泥地里蹚来蹚去,衣裳过会儿我还要洗。”
齐三放不下心:“你行动慢些,我也行动慢些,咱们一道去那边水塘看看,说不得有鱼有虾,头昏未必不是饿了,先慌着没感觉,人饿狠了可难受。”
他二人又相携往屋后水塘去,不知这河塘子先前多大,经了一夜暴雨急洪,眼下汪汪一片,路有些泥泞,月娘寻了草密的地方下脚,正好这处不深不浅,洗刷东西便宜,齐三看水面还算清澂,想就下河洗洗,叫月娘拦着不许:“你身上有伤,还是煮了水再洗。”
齐三就往月儿边上一坐,琢磨野地里这些草,有没有长些韧些,能打结成网的。月娘洗干净罐子,走到水清的地方灌水,约莫打了半下她就提不动了,心道用水还是麻烦,再有个大些的能存水就好了。
不过人不能太贪心,就是手里没有这一个,又如何呢?月娘便就心存感念。野地里有成片的黄花地丁,乡下人哪里划了伤了,会捣了它的叶子敷着,想是能治伤的,她掐了不少带回去,先烧水洗了衣裳晾着,用干净的布帮齐三裹了伤口,心里盼他夜里别起热。
可惜事与愿违,齐三的伤虽不深,到底在水里泡了许久,杀人救人早脱了力,先前在牢里还有旧伤没养,这晚上略微收拾了睡下,合上眼人就不大清楚了。
月娘怎会不怕,成日提心吊胆换药,又用黄花地丁叶子煎了药喂他,额上身上不时用帕子擦汗祛热,还要想着法子弄些吃的,野菜野果子,木耳地衣,捉鱼摸虾时被石头绊了跤,为了掏鸟窝,爬树还把胳膊腿儿磨破了。
也不知是第五日第六日,月娘半夜从梦中惊醒,齐三不在她身边,她忙慌起身去找,看到他生了火在烤鱼,整个人有了精神的模样,月娘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天杀的狗东西,显得你能了,好了不在床上养着,你巴巴起来烤什么鱼,把你祖宗吓死了你才甘心呢!”
齐三咯咯笑,过来把她抱到石凳上坐着,人蹲在旁边哄她:“吓着了?我家乖乖好小胆儿,往后越发离不得人了,从前谁嫌我赖人来?慢先哭,我把那鱼拿来等着你这珍珠,倒好有些滋味儿。”
月娘破涕为笑,伸手摸他额头胳膊:“不热了,你好些么?不是…不是回光返照罢?”
齐三抓住她的手咬了一口:“胆量已是小了,还要吓唬自己,就咱这身板,蒙头睡一觉什么伤病都好了,你还不信呢。”
月娘指了火坑边上,她插的一排树枝子给他看:“天再亮,添一根就是七天了,你这一觉睡到天荒地老,伤病也是一样全好了。咱们就一直躲这儿么?要不要挪换地方?这么多日没声迹,汉王总该不寻了罢。”
林里起了一阵风,树叶沙沙哗哗响,齐三笑问:“若无此事烦忧,只咱们两个在这林子里避世隐居,粗茶淡饭,林居川观,不好么?”
月娘想了想,摇头道:“家中无米,吃不饱,菜里无盐,没味道,生病受伤,无处寻医问药,你听听四周,都是什么响动?”
“风吹树叶,蛙声蝉鸣。”
“这些都是轻的,明儿天蒙蒙亮时你再听听,这林子里不知藏了多少鸟,早上一阵,醒过来后半边脑勺儿都是麻的,振得人再困也睡不得,下晚一阵,又吵得脑袋瓜子嗡嗡疼,我前儿受不了,险些跑进林里跟它们打仗,就是一网子捕来,烤了来吃我都嫌弃。
夏天闷热,住在这里勉强能称避暑,冬天呢?寒气不得往骨子里钻?风吹树叶,蛙声蝉鸣,好像有些诗意,风把树上的痒辣子吹下来呢?你想清静看会儿书,耳边只不停的呱呱呱,知知知,还看得进么?”
齐三难得没有顺着她的话玩笑,看到她手心已结痂的擦伤,自责地低头亲吻:“我是死不足惜,却怕拖累你,我昏昏沉沉的,做了几场噩梦,一时太子被临阳王砍了头,一时汉王来杀我,要我给他儿子偿命。
若太子顺利归京,一切好说,但想想太宗,即便名不正言不顺,天时地利,也做了皇帝。你问我怕不怕,照实说,还是怕的,侯府那些人不管,只说你和祖母,要是因我鲁莽被治了死罪,我要怎么赎罪怎么还呢。
月儿,若汉王篡了位,你在林里山里多藏些时日,我去投案,只当那日在水里没抓住你。我死之前,一定想法子托人来护你出去,等风平浪静,你再家去,隐姓埋名好好过,别说认识我,别说见过太子。”
月娘不乐意听,冷着脸推开他,起身走回屋里,脱了脚上青草树叶子做的鞋上床板,面朝里躺着不说话。
齐三把烤好的鱼肉撕下来,挑了刺用树叶包着,拿进来给月儿吃,将她人掰过来,柔声道:“我听你肚中叫,好妹妹,吃些罢。”
就着月光一看,这是伤心了躲着掉泪儿呢,齐三起了促狭心思,真捻着一块鱼肉去蘸月儿脸上的泪,吃了一口大赞道:“咿呀,世间竟有此等美味,必是仙子滴泪烹之,可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娘子不来一品么?”
月娘抹着脸怒目瞪他:“我把你肉咬掉了延年益寿,你这日子可还有过明白的时候?先没杀人时叫人栽赃嫁祸,真杀了人又提心吊胆。你是鲁莽才杀的人么?他不死,你就得死!
说大家一起死了热闹的是你,在这儿淌滖要自己去死的也是你,从前你逼我,我得不到句真话,现在我不困心了,你又没句准话。我跟你过还能剩点什么?打这林子出去,你往东我往西,从今以后再别见了,我不认识你,滚出去!”
齐三嬉皮笑脸,把鱼肉往月儿嘴里送,月娘正恼他,想吐出来又舍不得,背着脸吃了,仍推他下床:“你滚,我不吃了。”
齐三自己吃半口就给她强喂一口,轻声道:“我总要为你打算不是,真能活一个,还要陪着死怎的。你莫恼,这些话都是万一,指定用不上,说却要说。
你家乡下院子,我翻进你屋里那扇窗,我想着那是咱俩正儿八经偷了一回的地方,该当铭记,就用金子打了个岁辰牌子埋着,也就十几二十两的样子,你的宅子铺子在还好,若不在了,记得乡下还有处能挖出钱,别亏了自个儿过苦日子,真到那一步……我下辈子再去寻你。”
月娘难免伤感,他话说到这种地步,却不知该骂他有心还是无心:“真要把事想到最坏,不如说说你临了临了,还有何未尽的心愿。”
齐三贴身过来:“我还是那句话,死在石榴裙里,牡丹花下,才算无憾。”
“你非要做这天下第一淫人怎的!”
月娘外头衣裳都给齐三裹了伤,这会儿不过一件丁香色秋罗里衣,翻来转去的松了衣襟,齐三稍有点精神便想那事:“这一回,可真是有日子没有了,想不想?”
月娘挥开他的手,冷笑道:“想也别想,就你这身子,不好透了别来歪缠我。”
又过几日,齐三好得更透彻,实在忍耐不得,夜里抓着月儿的手要她把玩,月娘这几日倒比头几日开怀些,话说开了,不少事便就想开了,她探手摸了摸,觉得齐三虽瘦了些,倒是和之前一般精壮。
“娘娘,往这儿摸探。”
月娘翻身,跨坐到他身上:“摸探什么,既要行事,便就好好行事。”
见她提裙,齐三却一把按住,难得生了退意:“缓缓就罢了,此处可没那羊肠托子。”
月娘只盯着他抿唇笑,仍提着裙,慢慢坐下身。
齐三还有什么不懂的,大吼一声:“俺来也!”
……
六月初三日,太子还至良乡,受遗诏,入宫发丧。十一日,即皇帝位,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