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第章 女之血谁饮噬之
年后杜三一直忙铺子的事,有一阵没回家住了,王小花寻了由头回娘家,蒋淑妹也不知杜三晓不晓得这桩荒唐事。
几人都看向王小花,她却只顾抱着孩子哭,抽抽噎噎,没等她说出个所以然,小厮领着谢郎中匆匆过来,谢清蓉往北边进生药去了,月娘是晓得的。
谢郎中诊视之下,小儿的确是中客忤着了,耽误了些时日,难治,却尚有回转的余地。
天色暗了,月娘把母亲和小孩安置在小楼后头的客院,着人上了灯,又遣人去把杜三寻了来,她倒要问问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事。
谢郎中要看沅儿口中悬雍垂,让孩子母亲把小儿两颊捏住,他需用竹筹压舌,但孩子母亲舍不得重捏小孩,屋里即便通明,要看细看清仍然勉强,
谢郎中几番尝试不得行,难免来火:“孩子病情已然耽误,你这为娘再不使力,究竟想她活是不活!”
蒋淑妹气她分明做错了事,还一副委屈的模样,上前将孩子抱到自己手上,捏住了让郎中诊治。小孩悬雍左右已泛青黑,脉核肿大,需用针刺溃,放血消肿。
王小花见郎中将长针往女儿口中送,竟怕得想要阻拦,被月娘一把拉住,推坐在椅子上:“安生待着,杜三来了再审你!”王小花不敢再动弹,终于安生了,只一言不发坐着。
沅儿到底已经懂些事,虽然身上各处都疼,也害怕,但叫她吐溃血便乖乖吐了,祖母说了些分神的话,她也不再哭闹。
只是病了这许多时,米汤糖水还能喂进一些,药汁是怎么都不肯喝了,谢郎中便又开了莽草浴汤,强压她吞了少许麝香大豆。
浴汤方子并不难配,莽草,丹参,桂心,各三两,菖蒲半斤,雷丸一升,蛇床子二两,以水二斗,煮三五沸,适温浴儿,避眼及阴。
若是去乡下看诊,谢郎中未必会开此方,但孩子抱来这边府上,此法倒便宜许多,厨房下人能忙得开,不必强灌药,孩子也能少受些罪。
这些事,换作从前,月娘定会亲力亲为,即便孩子母亲和祖母都在,她心疼沅儿,总会搭把手,但今日她非但没上手,孩子药浴时,也只叫玉杵和金桂盯着,别叫孩子娘再犯浑,她自个儿反而抽身走了,冷着脸回了小楼。
齐三自是跟着她回了,只剩两个独处时才问她:“这是气狠了?我还怕你守在那边劳神,正想劝你省省心,今儿倒和我想到一处了。”近了才见她眼里有泪,搂在怀里柔声安慰,“我就晓得,不是不心疼,是怕在外头掉泪,谁还会笑话你怎的。”
月娘靠在他肩上,不再忍着泪:“好好一个孩子,头先见还是白白胖胖的,病得那样,我多看一眼心里都受不住,竟是亲娘亲外祖,伙着一块儿害的,家里才有几个钱?沅儿两岁又不是二十岁,就是不要儿子又如何呢,没个儿子,闺女也要害死么!”
齐三虽不认同,却理解王家人的想头,自古人心,不患寡而患不均,之所以能共苦不可同甘,其实隐隐有些见不得人比己强的缘故,他不知如何宽慰,重男而轻女的风气,上下一贯,那王氏眼下悔恨,再来一遭,未必不会重蹈覆辙。
齐三道:“若心里实在难受,要不咱们抱过来养,老太太成日也无趣,她带一带教一教,咱们再抱抱,眨眼就养大了,怎么都比在乡下强。”
月娘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蹙着眉直起了身:“沅儿她娘,虽不是个有主意的,但也能说会道,有脑子有脾气,绝非那种软弱无能,只会抱着孩子哭的,又岂会糊涂到拦着郎中救命……”
齐三将两人前后的话连起来一想:“你觉得她是有意为之,想惹你心疼,把沅儿抱来养?这又是何故?”
月娘自个儿擦干了眼泪:“那就得等杜三来了,好好问一问才晓得。”
她这儿才唤了春芽打水洗脸,楼下就来人说杜家三相公来了,月娘已和齐三商量定了,他去审问杜三,月娘把王小花叫来套话。
沅儿药浴时就睡着了,这许多天,头一回吃了东西不吐,头一回不是哭得脱了力昏睡,睡得也稳,没有瘪嘴皱眉。王小花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的睡颜,愣怔许久,直到玉杵轻轻唤她才回神。
跟着一路过来小楼,王小花无心看花园里芭蕉挨着太湖石,春藤攀着宝瓶门,只盯着玉杵手上提的羊角灯看,又想着方才屋里挂的架的各式琉璃灯,吊纱灯,隐隐有些明白三郎说的“富贵非凡”是何意,有钱是一回事,有钱又舍得花在这些细枝末节,可有可无处,又是另一回事。
进了屋,月娘并不在,玉杵站在楼下通传:“娘子,王娘子来了。”
她这才下楼来,叫上了茶,和王小花坐着说话,月娘先哭过一场,脸色不大好看,小花问道:“二娘,你身上不舒坦么?”
月娘冷笑:“怎么又长了眼,能瞧人脸色了?”
小花垂着头,又掉泪:“我晓得我罪该万死,听我爹娘的蛊惑,鬼迷心窍,家里就是把我打死,也是我该应,怎么骂我都受着,只可怜我沅丫头,乡下郎中哪有好的,要不是过来你这儿,我真不敢想……二娘,我知道错了,你看在沅儿面上,容我几日罢。”
依王小花所想,按月娘的性子,这会儿该要痛骂自己一场,说她不配做娘,猪狗不如,尽讲些难听的,叫人下不来台,然后她不堪受辱,负气离去,沅儿便可留下了。
没成想月娘道:“我何时说了容不得你,客院已收拾出来,自是等沅儿病好了再走,府上丫鬟妈妈各司其职,一时搭个手可以,没有哪个有空子日日照顾小孩汤汤水水。
千错万错,终是你父母难缠,将你带歪了,你是沅儿亲娘,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少信这些怪力乱神的,把心摆正了,别最后儿子没养,女儿也离了心,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才称心了。”
王小花知道自己该点头应是,但今天二娘莫名十分冷漠,来时就没像从前一般抱抱沅儿,方才郎中还未离开,她竟先走了,回这边歇着,难道她从前待沅儿好,真个只是因为守了寡长久在家,要堵住兄弟的口?
小花道:“二娘,叫沅儿多留一阵罢,你也见着了,我自己根本顾不周全,你千万帮帮我。”
月娘只看着茶盏:“这般还不够么?我的事不比杜三少,他是孩子亲爹,眼下人在哪儿呢?你该求他帮帮你,我做姑姑的,仁至义尽了。”
小花眼里的失望惊疑不加掩饰,月娘看得真切,也不必多探问了,心中顿时有些凄凉,王家对她生子之事如此急迫看重,无非是想他们小夫妻俩多得好处,他们王家才能从小花身上多捞好处,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口口声声为她好,其实横竖不过一句,拉拔兄弟。
像自己这般已经想着法子帮衬家里的,仍要再压一压,榨一榨,看能不能让他们的女儿锦衣玉食,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养儿子。
受苦受难的是沅儿,出钱出力的是自己,王小花即便违心痛苦,也觉得这般如此是对,只有给杜三生了儿子,她,她背后的王家,才能在杜家说得上话。
闺女舍身招弟,然后扔给今时不同往日,一向疼爱她的姑姑养,如何不是皆大欢喜呢?
月娘忽然一个激灵:“你是不是又有了?”
这头杜三着急忙慌赶过来,先去客院看闺女,听母亲说无大碍了,就是要慢慢静静养,心里才稍稍安定些,问母亲道:“郎中说是什么病症?沅儿一直康健,怎么忽然疾病?”
蒋淑妹冷冷看着儿子:“你不晓得?”
杜三皱眉:“晓得什么?”
蒋淑妹并未多说,挥手让他出去,杜三也能闻到自己满身酒味,刚出来站在院里吹风,就见齐三爷从那头回廊过来,他有意寒暄,便主动迎了上去:“三爷,今日实在叨扰府上,等小女好些,必设酒敬谢。”
齐三轻笑:“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必如此客气。不过你阿姊,今儿着实气得不轻,立业再如何要紧,家事又怎能全然不顾,王妗子若是明白的倒也罢了,可见是个糊涂的,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杜三皱了眉:“沅丫头生病,是她疏忽所致?我就说她,总不听我娘的话,我娘带孩子怎么也比她会些,固执得很,回头我必定管束她。”
齐三看他的反应不似作伪,想他应该不晓得道士作法的事,另一件事,他无意迂回,开门见山道:“左右沅丫头要留在城里养病,府上住熟了,再家去难免又不舒坦,不如,就叫她长久在这儿住着,你阿姊有个孩子带带,也省得成天胡思乱想,闷闷不乐。”
杜三抬眼看着齐三爷,其实这话正中下怀,他却不能干脆答应,便道:“二姐一向喜欢沅儿,她若最近烦心,叫孩子多待一阵陪她就是,反正也要养病,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等沅儿好了,她也就好了。”
齐三扬眉,这杜老三说话,还算有数,又稍微近前小声道:“我是想,将她过继了来,往后改姓齐,就做我和你阿姊的闺嬢,不知三弟舍不舍得。”
杜三万分惊异,心中百转千回,半晌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