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第章 恃强人凭甚骄矜
乔家茶会未散,齐三正听一曲《山坡羊》入迷:
微风细雨,轻纱薄帐,故人面依稀如往。眼眸盈泪,欲语还休,当年怎把奴来弃。凭栏杆,望北山,郎君如今意气满,关外豺狼安敢再犯,只把我,笑也无人,哭也无人。
原是女子闺怨,却唱进了齐三心里,他怕月儿终把他来弃,自个儿最后落个笑也无人,哭也无人的境地。想着此番祖母下山,定要请她老人家好好劝上一劝。
正出神,吴东进了亭中,在三爷耳边低语了几句,齐三蹙眉:“她来作甚。”
吴东道:“来了两辆车,后头的却瞧不出什么,总归不像下人。”
齐三略一想:“派人去给娘子递信了么?”
“着人去了,想来老夫人会一道下山。”
齐三捧着茶盏轻笑:“你们奶奶会怕她?门房都不怕她,且看着罢。”
这头儿上山报信的小厮,方赶到山门下,便和月娘一行人迎面遇上,月娘虽惊诧于侯夫人的突然造访,但听见门房将人拦了,让她在门前候着,更为讶异。她看向老夫人,探问道:“是不是有些失礼?”
老太太笑着抬手点她:“鬼丫头,都是你自个儿调理的人,有礼者以礼待之,无礼者以礼拒之,不是你说的?”
月娘扬了扬下巴:“可她毕竟是三爷的继母,是您的儿媳。”
“故而,该叫知秋去斗,我来弹压,你在边上别吱声儿,咱们看看她到底来做什么。”
齐三自是比她两个先到了家,并不下马,看着自家门前的一行人,笑得颇为玩味:“侯夫人不请自来,乍然而访,不知有何贵干?”
车中人并未回应,倒是为首的护卫不满道:“三爷在外待得糊涂了,长辈登门,不下马请安,恭迎入府,反在门前喧哗,是何道理?”
齐三看他眼熟,用马鞭指着认了半晌:“你是…薛家那个……”
吴东上前道:“爷,是薛家的裘二爷,论辈分,该叫您一声姑表叔父。”
齐三这才记起:“哦,原来是个晚辈,如此说来,路遇长辈,不下马,不请安,乃人之常情,我在自家门前喧哗,尔在长辈门前喧哗,到底还是表侄儿更胜一筹。”
薛裘比齐三小不到几岁,打小不大尊重,此时只拱手敷衍道:“三表叔一向待人亲善,不以辈分压人,今日如何变了性子,对长辈无礼,又来为难晚辈,小侄孤陋寡闻,不曾见过这般目中无人者,竟连嫡母都拒之门外,是要坐实不忠不孝的罪名么?”
齐三朗声大笑:“好伶俐的狗崽儿,不忠不孝,你三爷爷敢认,诛连九族杀头的时候,你可别尿了裤子。”
“你……”
斗嘴饶舌,齐三何时输过,车内侯夫人终是忍耐不住,敲了敲车壁:“都住口!老三,此番不是我来管你,是侯爷要管,你拿腔作势,不过给我难堪,尽够了,再不开门,我打道回府,下回再来是谁,可就难说了。”
齐三道:“夫人下回有话早些问,直些说,莫放恶犬拦路,耽误时辰,还伤了交情不是。您今儿来得巧,老太太也是今日回家,这正门一开,倒不好叫您的车马先进,我听闻您来,这不是立马赶回府,恭敬陪着么,咱们一起等老太太尊驾,这才是做小辈的本分,您说是也不是。”
他这锣点刚敲完,那头吴北打马在前,先进了巷子,齐三看向薛裘:“表侄儿,咱家老祖宗来了,让让道儿罢。”
这边侯夫人一行让了道,那头转进来的,却是一辆破旧简陋的马车,车夫瘦得骷髅一样,见前方阵仗,连忙勒住马问询车中雇主:“老安人,可是此巷?别再是走错了。”
四娘打帘看了一眼:“正是这里,您只管往前走。”
吴北早至三爷跟前通传:“三爷,东边街上巧遇杜家太太,老夫人让太太先进来,她和咱们奶奶在后头,这就回了。”
吴东已叫门房开了正门,齐三听说杜家太太来了,连忙下马亲迎:“太太不必下车,直接进去便是,这是从哪儿来?我竟不知,有失远迎。”
蒋淑妹心里正打鼓,见着熟人,稍稍安定了些:“从小四家过来,早知你家忙,我该过两日再来的,别是冲撞了贵客。”
齐三笑道:“老太太让您先进来,谁敢说个不是,咱家没人能越过老太太去,她的话是金科玉律,您且安心。”
三三两两几车人都进了府,齐三并无彼此寒暄照面的意思,叫吴北领着杜家太太和小妹去小楼,月娘先送老夫人回怡熙堂,齐三唤来管家,给侯夫人安排客院。
此时,最后一辆车中的人,才施施然下车,现出庐山真面,只见她一身蜜合色对襟杭缎外衫,沉香色花罗眉子,下着白绢百迭裙,云鬓只簪一根素玉,清丽秀美,端庄可人。并不认识,却很眼熟的一位妙龄女子。
侯夫人薛铭自觉忍辱负重,千方百计,等的便是此时此刻,齐三疯也好,痴也罢,只要一如既往骄狂,莫挡了她儿子的路便可。
见齐三出神,薛铭淡笑,唤来方下车的女子,对齐三道:“这位是瓜洲分府同知江子越大人的千金,名唤江蓝,我和你父亲都很喜欢她,我不曾来过扬州,此番特意请她陪我走一趟。是不是瞧着有些眼熟?”
江姑娘含羞问好:“三公子万福。”
薛铭见他不应,抬眉道:“老三,怎么迷了?一道去给老夫人请安罢。”
齐三只是眨眼恍了一瞬的神,听到侯夫人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瓜洲分府同知,侯爷一向看重文官清流,家世太好的,联姻惹眼,如今越发往偏处寻了,夫人您心高气傲的性子,这种操心费神的差事,怎么还在替他做?”
侯夫人充耳不闻:“你祖母瞧见她,不定怎么高兴呢。”
齐三冷了脸,负手看向这位江姑娘:“想必侯夫人向江家透了撮合相看之意,不知可有告知,江小姐与我已故身的大姐,模样有几分相似。”
江蓝道:“并未隐瞒,虽则无缘面见,却是我之幸事。”
“江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薛铭幸灾乐祸道:“老三,初次见面,怎可如此轻薄,这不是能对千金闺秀说的话。”
齐三垂眼道:“豪门夫人都领着千金闺秀一路奔波亲来相婿了,还差这几步么?来人,请侯夫人去怡熙堂。”
薛铭冷笑:“你且狂着罢。”说完转身随人离去。
留下江蓝既慌又羞:“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齐三与她隔着两人的距离,府里丫鬟,江蓝带的丫鬟均未屏退,就站在天井里说话:“不瞒姑娘,我齐三品性极差,实乃侯府弃子,重中之重,我在扬州已娶了妻,只是侯府不认。
我这人天生反骨,如今我在夫人家倒踏门,做了赘婿,方才你也瞧见了,家岳母太太的车马须得先进了门,后头我祖母才进,正因赘婿身份低微,侯夫人这婿家亲戚,才不得不最后进来,我与娘子恩爱,不在意这些,倒让侯夫人,连同江小姐受委屈了。”
江蓝脸色难看,一时涨红了,掐着手指不知如何作答,侯夫人并未提及此事,她本不愿亲来扬州相看,事若不成,江家颜面何在。只是侯夫人那时说什么?她说自古婚姻,父母做主。
也听说齐三公子狷狂不羁,未料反得如此彻底。
她稳定心神,诺诺回道:“公子坦言,江蓝明白,这一趟全当陪侯夫人闲逛扬州,探望拜会老夫人,才是唯一正事。”
齐三见她说得通,点了点头:“老夫人那里,我劝你别露面。”
江蓝却有些急了:“不可!既说来拜见老夫人,若不真见,我这一趟……”
齐三闻言想起月儿来,不禁失笑:“我家娘子也不爱扯谎,不善扯谎,这是多容易的事,你瞧侯夫人,不也张口就来。她定同你说,你与家姐面貌相似,老夫人最疼她,这些年思念甚深,见着你,必然欢喜。
可你细想想,她死了,再见相似的,可聊以慰藉,还是徒惹伤心?尤其白发送黑发,尤其…我祖母是那般,至情至性之人。”
江蓝低头沉思:“那,烦请三公子知会一声,若老夫人愿意见我,我再行拜会,若她老人家不愿意,我会避而不见,即日回程。”
齐三道:“侯夫人与我势同水火,她心里只怕每日千百遍诅咒我和祖母,她寻到你,必定心怀鬼胎,你们江家还是防范些,莫被她谋算了去。”
“多谢三公子提点,小女谨记。”
齐三来时,月娘已回小楼陪母亲去了。侯夫人正说着侯府琐事,老太太不咸不淡地听着,见孙子来了,身边并未跟着人,因问:“说来了个天仙似的人物,把你看得眼也直了,腿也木了,在哪儿呢?倒让我瞧瞧。”
齐三在老太太下首撩袍坐了:“这是什么话,哪个胡说的,叫月儿听见活剐了我。是陪着侯夫人来的,有些面善,我提点两句。”
“把你能耐的,猴子成精,还提点起人了,只要模样好的,你都面善。”
齐三看向侯夫人:“今儿这个,不一样。”
老太太皱眉:“打甚哑谜,有话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