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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第章 劳碌者因何困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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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腊月,月娘听齐三说,今年过年他和祖母都不回南京,嘴上虽只应了知道,心里还是喜欢的,即便她仍会家去,离得近些,总比离得远好。

    这天上山进香,月娘便想接了老夫人下山来,寒冬里,山上到底风大,总归已经年根儿了,晚一日早一日,不妨碍什么。

    齐三一早应了乔羽会茶,原说文会,他只当是清客雅集,未必有趣,乔羽又说不论诗文,是一个办书局的好友,新得了几套词话本子,邀了人一道听听词曲故事如何,再则怎样编修,以得耳目一新,闲会罢了,或可一聚,齐三这才欣然而往。

    两个皆不在家,府里上下原可散漫歇息半日,偏巧有人会挑时辰,赶着主人家都不在的时候上门。

    冬日可亲,午后,街巷铺子里,有伙计坐在店前晒太阳暖身,这时无甚人客,掌柜小憩,伙计们得空和隔壁铺里的笑语,或和路过挑担子的贩夫闲谈。

    远近安宁,东边几声叫卖听得分明,待那声儿近了,见是一个麻袄灰裤的汉子,头戴巾帻,挑着两个沉甸甸的竹筐。

    一个伙计叫住他:“相公留步,您家做的什么买卖?”

    那汉子笑回:“劳您关心,是家里荷塘出的新藕。”

    “这会儿街上人少,您不如找个地方歇歇脚,担子看着怪沉嘞。”

    “这一径都是砖路,我框里有泥,等到那边巷里无人处,再放下歇。”

    他随手往前一指,小伙计顺着看去,便笑道:“我就说您瞧着眼生,想是不常来,那边往榴花巷,榴月巷去,比我们这边还要讲究呢,三五不时有人洒扫,家家门口纤尘不染,您卖藕不往菜市酒楼,怎么逛到咱们这儿了。”

    “不瞒您说,我一家从宝应乡下上来贩藕的,我们兄弟头一回到府城,他在菜市,我出来寻酒楼,问着路,却走迷了,只好先挑着卖。”

    伙计听说是县城乡里来的,心道难怪:“您也着实不容易,我给您支个讨巧的法子,前头门高墙厚,叫卖声儿传不进去,您绕到后边巷子,那里一路排,是前面人家后厨房柴火院子,有角门进出,都是人口多的大户,说不得哪家厨上听见,就把您这两筐一气儿要了。若不成,您出来仍打我铺子门前过,我再给您指了路回去。”

    那汉子连忙道谢,因要弯身,担上筐子都晃了,伙计扶了一把,让他不必谢,赶紧去卖了东西要紧。

    这人依言行事,果然有一家听见叫卖,小门里出来一个妈妈喊住他,看筐里的藕,新鲜皮光,藕节齐整,连着两个筐都一起买了去,他心里感谢方才给他支招的小哥,留了一整根儿拿在手上,想一会儿送给他吃,聊表谢意。

    待他喜气洋洋从这边巷里出来,不防一辆马车恰好打巷前路过,马忽见边上窜出人,惊得扬蹄退了几步,赶车人很快稳住了马,却一鞭子抽在同样吓着的人身上:“瞎了眼的花子,奔你爹的丧去,把你两个眼睛挖了才晓得看路呢!”

    车里传出一声低沉的责问:“怎么回事。”

    车夫回:“夫人,是个乞丐,撞了马。”

    车里人不再多言,从车窗扔出几角碎银子,那车夫看了冷哼一声,不置一词,继续驾马前行。

    卖藕的汉子战战兢兢缩在墙根儿,等又一辆马车过去,方才掉在地上的藕,已被压得稀烂,他捡起地上的碎银子,又拾起扁担,一时不知该哭该笑。

    而那两辆马车,并前后几个骑马的护卫,在榴月巷齐府门前停下,为首的年轻护卫下马扣门,齐家门房开了门,见着阵仗,既惊且疑:“不知阁下何人,有何贵干?”

    护卫道:“侯夫人车驾,还不速速启门恭迎。”

    黄叔心下一慌,好在很快稳住:“不知可有拜帖?”

    护卫蹙眉道:“你这匹夫,侯夫人尊驾,要甚拜帖,快去通传,叫你家主子下人,悉来接迎。”

    黄叔听他趾高气昂,歇了心慌,也生出一丝不满:“家主今日出门未归,无处通传,阁下若无拜帖,便请门前静候,我乃齐府门房,即便皇宫来人,也要有圣旨规矩,莫为难我们下人。”关上门,还在门里嘀咕,来个人便说是侯府的,知你是哪座山上的猴。

    护卫被气了个仰倒,车上的侯夫人倒还淡然:“瞧瞧,咱们三公子啊,轻狂不羁,一以贯之,侯爷都拿他无法,我又能如何。”

    护卫道:“夫人身份尊贵,难道真在门前等他一个小辈?岂有此理!”

    “再无理的事,放在他齐三身上,都算不得稀奇,罢了,你去后面同江家小姐说一声,请她稍安勿躁。”

    话分两头,也是午后此时,月娘的母亲蒋淑妹方到灯笼巷小女儿家,和小四的干娘坐下吃了盏茶,便把女儿叫进房中,讲些家事:“我一会儿去寻你姐姐一趟,你跟不跟我一同去?”

    四娘刚挨着母亲坐下:“娘有事儿?您要去,我就陪您一道。”

    蒋淑妹正是让她陪着的意思,点了点头道:“娘有话也不瞒你,老三伙着你大嫂家一块堆酿酒卖酒,这一年林林总总,竟赚了不少银子,他们这两天盘账,光咱家分账,就有四百多两。

    我没想到你姐姐在城里,还能像样走动门路,大头都是她引见的人,互相介绍生意。她总跟我说,齐家的债不急,但你知道,债不急,就一直欠着人情,所以这些钱,我想先给你姐送去,把债清了,往后她在人家做事儿,腰杆也直些。

    你是咱家第一个正经进城的,本来娘该先紧着贴钱给你,买这宅子,你婆家肯定花费不少,结果他们老两口没来住,倒是咱家两个小的总是拢在你这儿,娘怕久了他家人有话,所以给你吃个定心丸,等咱家没了债,家里赚钱,肯定有你一份子,眼下还没章法,一成两成的,明年商量好了定下,今年没有,你别生气,很快就有了。”

    四娘是家里最小的,爹娘总也改不了说话哄着她,不哭不哭,一会儿给你买糖,她都多大了,因笑道:“娘,家里债不先还了,难道先给我买糖吃么?再说了,这宅子……”

    她正要说,又抿住唇,但知女莫若母,蒋淑妹立时有所察觉:“这宅子怎么了?”

    家里只晓得月娘和范妈妈合伙做典衣生意,有个小铺子,旁的并不清楚,典衣生意本虽不大,回钱也慢,按照常理,她身上就是余钱,也不会太多,再说买这宅子的时候,铺子还没开呢,就怕母亲追问,所以许多事都瞒着没说。

    看四娘支吾,蒋淑妹有些来火:“是不是,是不是买这宅子,你姐也贴钱了?贴了多少?房契地契呢?”

    四娘见瞒不住,只好交待:“整修重砌,家具杂什,岳家出的钱,旁的,旁的都是我姐。地契在她手上,房契在我这儿,都是我的名儿。”

    蒋淑妹满肚子冒火,站起来直戳小闺女脑袋:“要死了你,这么大的事瞒着我!她还要嫁人,买了也该写她的名儿,你真是,真要气死我!”

    “娘,您别生气,是姐让我瞒着的,她说这钱得花,花了才叫岳家没话说,往后也不会借着这事儿拿捏我,公婆只当是我干娘的宅子,当初虽不高兴,到底没说什么。我以后赚钱,肯定给我姐买更大的。”

    蒋淑妹最知道老二的性子,想也是这个理,总归是女儿捏着财产,她们姊妹不算计这些,是她生的两个闺女好,这么想着,也就没那么恼火了,又问:“他们家,真就只买些锅碗瓢盆?”

    四娘掩口笑:“给两个孩子打了金锁,沉甸甸的两个。”

    蒋淑妹这才又坐下:“好好跟你师傅学手艺,往后赚了钱,该念着谁你知道。”

    母女二人说完事,先叫上女婿,去巷子外的车马行租车,车马行有牛车,驴车,马车,也单租马,马车自是最贵,牛车最廉,且来回比单去的价多一番。

    让四娘选,定是马车,不必多想,但她知道母亲精打细算惯了,她在牛车和驴车之间举棋不定,在想那贵出的二十文钱,究竟值不值当。

    正思量间,不远处马厩边上,传出几声吵闹,一个衣衫褴褛干瘦如柴的老汉,被人从里头赶打出来:“好你个孙老鳏,既去要了饭,又来看什么马,别在这儿惹人厌烦,耽误老子生意,打你个臭死。”

    四娘探头瞧热闹,既不认识人,也不知前因后果,岳壹来过几回知道始末,便给她说书:“这人原是车马行的车夫,因他老婆看病,后又治丧,把钱全花净了,到要饭的地步还欠着不少债,这里有匹马,是他从小养大的,想是心里惦记,时常来看看。

    东家原也体谅,好几回来租马的客人,看见马厩里有乞丐,都不乐意,时日长了,这里东家也生厌了,就不许他来。”

    四娘觉得一个可怜,一个有理,倒是蒋淑妹问:“他既是车夫,又会养马,何不重操旧业,总比要饭强罢。”

    这时车马行的牙子搭话:“老夫人有所不知,车夫就出个人力,牛马车轿都是行里的,他们在这儿干活要压一笔安心银,他拿不出这笔银子,谁敢让他做事儿,路上再把马卖了,或骑着逃了,东家也没处寻他不是。”

    四娘问道:“安心银子要交多少?总不至一匹马的价钱罢。”

    牙子笑道:“那倒不必,十几二十两,够本做买卖了,谁还来当车夫呢,压上户帖,再缴个几百钱也就是了,都是知根知底的老实人,不交不行,多了也晓得拿不出不是。”

    四娘若有所思,蒋淑妹又问:“小相公,你看那个人,品性如何?”

    牙子回道:“只知他家徒四壁时,仍有人愿意借钱给他,流落街头,不安心讨饭,至今也没饿死,得了炊饼馒头,总先去亡妻坟前一摆,过后再自己吃。”

    四娘靠在母亲肩头,有些不忍心,只听母亲一声叹息:“小相公,我们租马车,问问这个人,愿不愿意给我们赶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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