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第章 甜酒酸汤且消夏
齐三的生辰在小暑大暑之间,一年里头最热最躁的时节。
约莫寻着了他这人性子急的缘故,却不知他生在盛夏,为何名中带寒,字里又有个秋字。
这天他没出门,亦未请客摆酒,夏日炎炎,动一动就要出汗,人多时愈加闷恶聚臭,去年在鸣玉坊楼阁上,启着四面窗户灌风喝酒,也不如何,倒是今日这般,和月娘在水榭里铺了凉席坐着,小酌闲谈,清凉惬意。
月娘有此一问,齐三先是一喜:“哎哟哟,你的心思终于往爷身上琢磨了,是从前没想过,还是想过忘了问?”
“不过闲谈,你又牵出许多话。”月娘打着扇子转过头去,“无非是惧满溢,居安思危,源深而望流之远云云。”
齐三伸手摘了月儿脚上的豆青睡鞋:“热也热死了,还穿这劳什子作甚。”
方脱了睡鞋,足面足底皆有薄汗,风一吹来,凉飕飕的,当真比穿着舒服,月娘盯着双足,动了动脚趾:“好像女子,大多羞于露足,似乎这般如此,不合时宜。”
齐三摸着她脚踝笑道:“侯府大公子,名伯青,生于隆冬,到他二十岁加冠,侯府都有下人不知他是何相貌,身长几何,他鲜少在人前露面,只因他胎中不足,天生是个跛脚,其父,亲评四字,不合时宜。
女子露足何过之有?不过一个男人见之起了色心,便以为天下男人见之都会起色心,恰好他位高权重,或其言被人奉为圭臬,于是女子露足,成了不合时宜。
伯青的跛足又何过之有?不过他的父亲见之顿感有失颜面,便以为旁人见了,要暗笑到他身上,恰好他是他的父亲,自以为掌握生杀大权,于是伯青的跛足,也不合时宜。
阿恒,世风如此,礼教如此,未必因此正确恰当,皆是私心私欲,不听也罢。”
月娘脚贴着竹席,拿开齐三的手:“叔寒何意,知秋何意?”
齐三望着她:“叔寒知秋,无非是居安思危,源深而望流之远,云云。”
月娘以扇掩唇,直道果然。
齐三见月儿促狭带笑,饮了几杯甜酒,又一口一口递给她喝。月娘知他起了意,皱眉不肯喝:“平白又逗我吃,你想在这儿怎的?”
“有何不可?花园栓着门,四面又有纱幔,你只小声些。”
“私心私欲,不听也罢。”
夏日布衫轻薄,纱衣透雪,齐三笑嘻嘻扶着月儿香肩,手里酒杯一歪,酒水尽洒在她前襟上,映出里头水红的肚兜,贴唇上去,吮酒也咬在心口:“我的乖乖,爷就好你这身软肉儿,最下得酒去。”
一手摸了枕头来垫着,一手往下褪了纱裤,提贴着顶撞起来,先缓后急,渐急又慢,没多时,两个下衣也湿了酒般,虽有似无,遮遮掩掩。
三伏三九,人人难捱,极老极幼的更不必说,再有个病弱,稍不留神就呜呼哀哉了。
月娘送了冰上山,回来后,听老夫人的嘱托去了趟养济院。
夏日不必送衣,月娘这趟带了些消暑降热,防蚊驱虫的药,送至各房,并没有单留在哪处说话,老夫人教她的道理,行善可留名,却不能问名,聊多了就不是生人,有个熟人在养济院过苦日子,倒是帮或不帮?能帮一个,旁的又如何?
既尽绵力,莫困于心。
月娘不往有人处去,在厨房煮了一大锅酸梅汤,晾凉了招呼小孩子来喝。几个孩子坐在屋檐下,捧着碗,喝一口自己的,看一眼别人的,就怕自个儿喝得快了,比旁人更早饮完。不喝时,砸吧着嘴巴回味那酸甜的味儿,一溜排没个不笑的。
正忙着,又说前头有人来,听着有些热闹,还有养济院的嬷嬷来这边,把几个女孩子唤去了。
月娘问玉杵:“来的是谁?”
“明月巷的黄妈妈,和她家大姐儿。”
月娘自笑:“问了我也不晓得,白问了。”
玉杵轻声道:“娘子当然不晓得,是男子眠花卧柳,常去之地。”
月娘点了点头:“人世飘零,却存着一份善心,也是难得。”
金桂往前送了几碗酸梅汤给老人家,这会儿拿着托盘回厨房来:“什么善心,都别给那鸨子贴金,她之前养的两个,大的见老了,二的跟了邓二相公,往后没人给她挣钱,又来挑干女儿的。”
月娘皱眉,什么干女儿,不就是买了去……当瘦马:“告诉门口几个小姑娘,别叫她们不晓得给哄骗了,要是不愿意,莫到前头去。”
玉杵去屋檐下说了,有个七八岁的女孩问:“姐姐,被买了去,就有衣穿有饭吃,就有娘么?”
玉杵闻言,竟不知怎么回她:“会有衣穿,会有饭吃,也会有个娘,但以后,以后……”
她们这里一个两个,皆是不知前路,可怜命苦的,叫她们想长远多慎重,眼没见的苦楚,抵得上立可享的衣食么?
前头玉白听说榴月巷的齐家有人来,只当是齐府的管事来施予,见熬了汤药来散,才想应是女眷,特意过来问好,与几人道了万福:“奴家名唤玉白,不知几位姐姐如何称呼?”
金桂背身不睬,玉杵回了礼:“我们是齐三爷府上的丫鬟。”
“就见几位姐姐身姿非凡,原来是齐府家眷。三爷可好么?这一向久不见了。”
玉杵不知如何作答,月娘道:“我们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不常见三爷。”
玉白却不信,她是个有眼量的,见这位穿得与另两个不同,月白绉纱圆领长衫,湖蓝缠花比甲,不是下人买得起用得上的布料,她梳着妇人寻常的牡丹髻,首饰不多,却看得出宝石珍玉,华而不显。
传说三爷恋上个年轻寡妇,痴缠得紧,如今家事皆由那妇人把持了,想到那富贵堂堂的大宅子,看着眼前其貌不扬的小妇人,玉白隐隐有些不服气,信口道:“烦请娘子给三爷带个话,红云相思,烟花易凉,黑夜白天爱恨,从前往后聚散,叫三爷千万别忘了咱们。”
月娘轻笑:“姑娘放心,一定带到。”
黄妈妈到底买了一个才五六岁的女孩子,养济院由朝廷设立,各地衙门拨钱,在这里领养孩子并不十分难,她家虽是门子里的,但有户有帖,打点了人,不费什么就能带个孩子回去。
月娘没见着被买走的孩子,许是不敢看那孩子是何模样,怕会不忍,怕会惦念,可即便没见着,也忍不住忧心苦闷:“这个岁数的孩子,很多都晓得些事了,也机灵,再大几岁,未必不能养己糊口,以后真能开铺子,建工坊,就来这边招些幼匠学徒罢。”
玉杵明白她的心:“只盼娘子日后,生意做得大些。”
回了榴月巷,齐三不在家,门房告诉说,杜家三爷来了,已请至涵翠楼宽坐,月娘不知何事,没多耽搁,径往那边去。
杜三也和那日杜大一般,心叹齐家的豪奢,但他所想又和杜大有些不同,见姐姐过来,他俯身近前道:“姐,咱们往后也买这样大的宅子。”
月娘展开腰扇递给弟弟:“有志向,不过千两万两,攒也攒得。”
杜三干笑:“小一些也住得,好归好,只怕难打理,我瞧下人竟比主人多,将来买得起宅子,未必养得起人口。”
玉杵又取了一柄团丝扇来,金桂端来一只冰盆,里头浮着瓜,她在月娘耳边笑语:“如今都是娘子的人,三相公还不晓得。”
杜三道:“这两个,倒像是伺候你的。”
她几个只笑笑,月娘问:“进城做什么来?去过小四家了?”
“就是从那头过来的,我当她拜了师傅,是学织布呢,没成想院里成天钉钉咣咣,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学木匠。”
“嗯,说事。”
杜三嘿嘿笑:“我和小花商量,大忙后也进城来找些事做得好,想来想去,远近亲戚里,唯有大嫂家的糯米酒算是可居,且大嫂家兄弟姐妹,皆无意经营。
我们几下合计,大嫂家出方酿酒,我们家打理经营,先在乡下有个酒坊名号,城里先寻酒家供应,有些底子了,再典铺沽卖,这样本钱不必多,现能做起来,应是不错的进项。你说这生意,做得做不得?”
月娘自然赞同:“你们何时想起来的,我以为大嫂家的好酒要一直埋没乡间了。扬州有酒不愁销,这生意当然做得,城里供应我倒有几处可以帮着问问,你且按着自己章程行事,我只给你们添添助力。”
送走弟弟,月娘觉得身上汗汵汵,又闷热得厉害,想洗冷水澡,玉杵觉得伤身子,劝着还是用热水:“大可兑得温些,切莫贪凉。”
月娘仍道:“这大热的天,过遍冷水罢了,哪里就伤身了,我们在乡下,夏天还下河游水呢,也不打紧。”
向来月娘有个什么想头,金桂总是撺掇的那个,哪知今儿她也觉得不妥:“少年时不察觉,年纪大了就喊腿疼手疼了,我祖母夏天喜欢用井水,她老的时候,没一个手指能伸直了。”
玉杵又道:“远了不说,就说老夫人,年轻时风邪入体,要养一辈子的。”
月娘已被说服了,只站在冰盆边扇风:“都吓唬我,两个坏丫头。”
玉杵和金桂只是笑,提了水来,兑好给娘子用。这头月娘方洗好了上楼去,齐三就回了,进院里听说月儿在沐浴,原想赶个鸳鸯会,没成想擦肩而过,自个儿风尘仆仆,她倒可远观不可亵玩了。
月娘听到他回来,也高声提醒:“洗了澡才许进来。”
齐三心火起了便难消,就着月儿澡桶里用过的水囫囵洗了一把,便急急登楼入室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