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第章 亲姐妹万缕千丝
要说齐三府上哪一处人最多,事最杂,非厨房莫属。
柴米油盐酱醋茶,就说最寻常的柴火,进柴劈柴的有一个,专看柴房的有一个,烧火的又设一个,若是正儿八经几世同堂的大户人家,或也无妨,但齐三府上,日常吃饭的主人家至多不过三两个,下人虽多,但也不必将活计碾得这样碎。
月娘将各处记名记事的录册拿来细看,竟看到小楼外那棵紫藤,都单一有个丫鬟专门照看,她实在忍不住,将册子捧到齐三面前指给他:“我问你,究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还是因着紫美人,小楼才水涨船高?”
齐三欲言又止,别处还能推给管家,但这一处却是他亲点的,只因那日,月儿在树后闪躲了一下。此时说出来必遭奚落,他在藤椅上动了动,拿书遮着脸不看她:“或许管花木的深爱李太白,为一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也未可知。”
他这样说,月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啊你啊,俗又俗得透彻,雅又雅得刁钻,实在是……”
齐三挣起身:“实在是什么?古今第一的美男子,天地难寻的好夫君?”
月娘嗤笑:“厚颜无耻,癫人一个。”
齐三还品咂了一番:“无耻癫人,算一奇号也。”
因百合干一事,厨房共辞了一十二人,重又安排过活计,各处并无必要增补人手处,先前之无谓冗杂,可见一斑。
依月娘的本心,连管家刘平也一并辞换了最好,但她又深知刘芹不仅是齐三的窗友,也算他难得真心的一个知己,为他奔忙颇多,没有功劳,尚有苦劳,面子仍要照顾。
刘管家并非一无是处,凡他能管实的地方,都还井然有序,只是被无形的侯府规矩拘束,顾虑太多,如今月娘当了家,“侯府”两字一概不提,刘管家改一改作风,倒也留得。
月娘自下山回齐府,就一直是府里各处的话靶,起先查人问事,都以为她恃宠生娇,争强好胜,断不能拿了令去,没成想真成了将军,排兵布阵,将府里上下重又整顿,焕然一新。
她这一向,越发懂了宠辱不惊,从前编排如今奉承,未必不是同一个,他说任他说,嘴里有鸟窝。
因要制夏衣,月娘想起范妈妈用过的一种葛纱,府里也采买了不少,市价不低,轻薄也轻薄,却太容易起皱,不如之前见过的那种柔韧,贴而不粘,恰到好处。
榴月巷去灯笼巷不远不近,齐三叫她坐轿去,月娘不肯,齐三不必问便知她心里的纠结:“轿夫是靠抬轿赚钱,若个个觉得他们辛苦,他们没了营生,岂不是哑巴吞黄连。”
月娘却不是容易说服的:“是先有要坐轿的,还是先有轿夫?许多人除了卖苦力无处生存,岂非坐轿的人无能?大约日常坐轿的,从不觉得抬轿的人辛苦。”
齐三倒不怎么坐轿子,他惯常骑马,再者坐车,听月娘这样说,竟觉得新鲜:“你是哪里起的这般想头,倒有些大同普世的味儿,该成个高人。”
“我用老太太的话回你,目中无人人,富不过三代。且琢磨去罢。”
这头黄二套了车,玉杵和金桂跟着一起去灯笼巷,见就三人,金桂忍不住嘀咕:“今儿三只眼没跟着。”
月娘疑惑:“什么三只眼?”
玉杵没忍住笑出了声:“她给三爷拟的诨号,说他两只眼做事,还要生一只眼盯着娘子,没了影儿就要问,看不见,身上长跳蚤似的。”
月娘也笑了:“大约之前闷在府里,独处寂寞,也就这一时,伤好透了能往外跑,断没有恋家的道理。今天就有应酬,有个参政大人纳妾,吃喜酒去了。”
三人闲聊间到了灯笼巷,齐家的马车大,再往里进不去,下车没走几步,却见范妈妈家门前,挂着奠字白灯笼,白布簇了花装挂门楣,墙根放着几件冥器,是个正办白事的情形。
月娘心中一沉,先退回车上卸了钗环首饰,幸亏今日穿得素净,实在太鲁莽了些,不说下帖问期,总该先打发个人来看看,及至门前,竟遇见丧事,进也失礼,不进更加失礼。
重整了衣衫,进得她家门里,院中有亲戚街坊,或忙或坐,看到灵堂上亡人已殓,四个和尚伴灵念经,孝子贤孙都在灵前守着,香案上供着牌位,两边点着琉璃灯,看到范妈妈被几个妇人围拥着,月娘这才放下了心,从街坊的闲谈中,听出去世的是她家老太爷,范妈妈的公爹,八十四岁高龄了,算是寿终正寝。
月娘不敢惊扰,随了香烛纸钱,正犹豫要不要等等,和范妈妈说两句宽心话,已有认识她的媳妇迎过来:“呀,是月娘,婆婆没往乡下报丧,你怎么得信来了?”
来人是范妈妈的小儿媳陆雪,和月娘也算熟悉,见她虽是一身孝,脸上并无悲伤神色,便知他家的确是喜丧的章程,这才敢浅浅一笑:“偶然听了消息,不大确切,来了才知是真,嫂子节哀。”
陆雪道:“后头搭了棚子给女眷吃茶,你跟我来,咱们去里边坐坐。”月娘自然乐意,到没人处,陆雪又说,“我跟你才有个实在话,老太爷这岁数,动也动不得了,只怕他自个儿也想走,在这里吊着,不如投胎重来,过个十几年,又是一条好汉。”
月娘心道,话虽不孝,只怕有缘故:“这话怎么说的,我们乡下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到九十,也是个人瑞了。”
陆雪捻着帕子掩住唇,扶着月娘肩膀靠近了说话:“大前夜里闹丫鬟,那丫鬟原先不肯,老太爷把压箱底的积蓄都允了出去,结果他不当用,再三再四没个动静,嚷着‘我阳事掉了’,把自个儿活活气死的,眼睛都没闭上。
我婆婆性子多好的人,晓得后直骂脏话,要死要死了还不检点,叫他下辈子把个膫子含在嘴里投胎罢。”她笑得身子直颤,不晓得的,只当她倚着姐妹哭呢。
月娘哭笑不得,忍着没笑,却忍不住促狭:“含着投胎,岂不是真的掉了,只能进宫当差了。”
陆雪笑得更厉害,又见有人,好容易止住:“你吃盏茶,我去把我婆婆叫来,她也不耐烦在里头装孝顺贤惠,你若有事,一会儿只管说,她最近正愁闲得无趣呢。”
待范妈妈过来,月娘见她的确脸色红润,声音清亮,想来假哭也不曾哭的,才敢放心提起来意:“天将热了,这一时主家正忙夏衣,购了不少葛纱,绸庄都说最好极佳,我一上手,竟无一匹比得上您前年给孩子做裙衫的纱,不知是哪家买的,别不是贡缎罢。”
范妈妈听了这话,脸上竟有不小的吃惊:“你这孩子,约莫前世真是我家的,不然怎么我有所想,你便有所问,这件事只怕也要应在你身上。”
月娘恭敬给范妈妈端茶:“您请喝茶。”
范妈妈呵嘞一笑,细细道来:“你也晓得,我从前在应天府待过,光景最好时,把我家最小的一个妹子,送进织造局当学徒幼匠,她机敏聪慧,认的师傅是那里最厉害的一个工匠,学了一身本事,手艺不说冠绝机户,也敢争个一二。你问的那种葛纱,就是出自她手,不是贡缎胜似贡缎。
她这人呐,打小做一样事便心无旁骛,倒以小见了大,一辈子忙着机杼,把婚姻大事耽误了,是织造局仅有的一个女匠户,到如今仍孑然一身。
这几日我才收到她的信,说腰不好,又犯咳嗽病,想辞了工,投奔我养老来,问我家儿孙里,有没有不想学扎灯笼,又不爱念书的,不消资质如何,倒是选一个跟她,把老师傅的手艺传继下去。
这件事已是她一个心病了,她自己没有儿女,早几年就想带个亲近的徒弟,只是她有前话,拜师也认干亲,不仅要给她养老送终,还要一起生活。这却不是为难的话,问的是一个诚心,她自己出师,就有将近十年,再教一个十年,不是真有缘分,着实耽误不起。
从前也有不少想拜她为师的,没成家时,父母不乐意,成了家的,婆家不乐意,想学最好的手艺,却下不去决心,更有心术不正,想先哄着人,学成便弃的。
她见得多了,顾虑就多,既是与我念叨,排解懊恨,也是问我主意,实在不成,还是我家的孩子里挑一挑,沾着亲缘,又有我在,起码老了有所倚靠。
我心里转来转去,想起你母亲说起你们姊妹两个,一个会绣花,一个会织布,可惜门户不对,不得精进。你家门风好,你的品性我看在眼里,想你家妹子必定不会差了,不过她到底有个婆家,咱们娘儿俩先通通气,你说这事儿,谈得谈不得?”
月娘听到一半就有些心潮澎湃,范妈妈问出她心中所想,难得忘了稳重,隐隐有些雀跃:“按照我的私心,这事儿实在是一百个谈得,有缘千里一线牵,她两个,一个望徒,一个盼师,竟是天造地设的呢。
您的顾虑也是我的顾虑,再有,我家小妹并未做过什么精细活,我回去同她说了,将她从前的功课拿些来,您随信寄去看看,若合了意,咱们两家也就成了正经亲戚了。”
范妈妈连连点头,吩咐小儿媳道:“你把姨奶奶去年寄的葛纱拿上一匹。”又拉着月娘的手,“我这儿统共只剩这一匹了,你先拿了家去,给杜家小妹打打眼,她有数了,你再把布带回主家交差。
以后再有难处,尽管来找我,妈妈在大户人家伺候过,里头门道多,你在高门里做事,要尽心,更要小心呐。”
月娘心下触动,也不知自己什么八字,没什么夫缘,倒是“女人缘”好。当下谢过范妈妈,又与玉杵金桂两个出城回家去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