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晚风
穆楚再次被带到堂下跪定,他注意到,上回坐在旁侧的少年正坐台上,潘尚书倒是坐在了一侧。
连他也不禁暗想,此人到底是何身份,刑部大堂,岂容他一介毛头小子放肆。
不等他继续猜测,台上少年已经拍起惊堂木。
“堂下犯人可知罪?!”
穆楚收起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毫无波澜地说道:“草民一介学生,不知犯了什么罪,杨文柯一事的的确确与草民无关。”
“啪!”又一声惊堂木响彻大堂。
“你若肯老实交代,本世子没准开个恩,从轻处罚,若是还死不承认,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世子?想不到他穆楚活这一世还能有幸被皇亲国戚审问一番,心中冷笑,真是神气啊,还不到弱冠的年纪就可以在堂上耀武扬威,而自己,连进士都考不上,如蝼蚁一般跪在堂下。
“大人唯独将草民带了过来,不知是发现了什么证据吗?还是说,只是想来吓唬吓唬草民。”
“本世子也懒得跟你兜兜转转,醉月楼的芙娘你可认得?”
沈灵雨一直盯着穆楚的脸,从他看向世子时的轻蔑,到听见芙娘二字时眼皮突然的轻颤,果然没有猜错。
“不过是青楼的一个歌姬,想不到世子殿下小小年纪也好这一口?”
“大胆!敢污本世子的清誉,罪加一等!”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潘尚书都担心他的紫檀木桌快被拍散架喽。
“醉月楼的芙娘两个月前被王初禾的父亲王员外赎走,而你,得知此事后去铁匠铺打了一把短剑,又假意与杨文柯合作,让他挑起事端后借机刺杀,你可认罪?”
“草民不懂世子在说什么。”收起刚刚一瞬间起伏的情绪,又恢复成一潭死水。
“不懂?那这个东西,可是你的?”
赵灏将那个搜到的钱袋扔在穆楚面前,穆楚扫过一眼道:“不过是寻常荷包罢了,草民家中还有一堆,这又能说明什么?”
“这钱袋上绣的芙蓉花,应该是出自芙娘之手吧,不用急着否认,本世子早就去醉月楼问过了,你家中那一堆荷包都出自芙娘之手,而且这个钱袋里还装着几个碎银,却与其他空荷包放在一处,不奇怪吗?”
“只是草民用腻了而已,另换一个也很正常,几两碎银子罢了,草民懒得再掏出来,这也有错吗?”
“这倒没错,只是,这么多绣着芙蓉花的荷包,还有里衣的袖口处、腰带的装饰也都是芙蓉花,她分明是你的相好,装什么不熟,你也是读书人,既知本世子已经查到这儿了,再瞒下去,可与你无益啊。”
“我与芙娘是相识,那又如何?”
“你既然承认了荷包是你的,那就好说了,这荷包上还沾着墨迹,与你在家中用的墨汁完全不同,你用上了时兴的油烟墨,而杨文柯还在使用陈旧的松烟墨,两种墨锭磨出来的墨汁只要仔细查还是能分出区别来的,你的荷包,怎么会沾上杨文柯用的墨水?”
穆楚听及此处,双目瞪大,嘴中一边叫着不可能,一边拿起荷包,手不住颤抖,想要检查上面的墨迹,“不可能!我拿回来时明明检查过了!不可能有墨……”
顿时,他自觉失言,抬起头来,目眦欲裂,死死盯着赵灏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在诈我?”
“兵不厌诈嘛,你把证据藏得这么好,没一个能直接指向你,我只好使这一招喽。”
穆楚紧紧捏住荷包,用劲之大,像要将它撕碎,“你!无耻!”
“你一个杀人犯,也敢说本世子无耻?罔顾法度,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若要放任你这样的人参加科举,才是大景朝的祸事!”
“你懂什么?!我与芙娘,只要再等两个月,只要再等两个月,我就可以把她娶回家了!可是杨文柯做了什么?他害得我与芙娘分离,害得她成了别人的妾室,永远低人一头!”
“杨文柯做了什么?他不过是靠自己的才华自食其力!遭到你们的侧目与嫉妒就算了,你还谋取他的性命!你若真有心娶芙娘,三年前就该刻苦读书,而不是让人家在虎狼窝里等你一年又一年,再者说,提前将人赎身安置才是万全之策,你既无法一次高中,也不能说服家人替她赎身,凭什么将这怨气转移到杨文柯身上?”
穆楚张了张嘴,却发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是啊,他对芙娘只是一句又一句虚无的承诺,他的父母不允许他娶芙娘,罪臣之女怎可为人正室,只是许他高中后纳芙娘为妾,他不敢告诉芙娘真相,只一次又一次地让芙娘等他。
全都是他的错,是他对不起芙娘……
穆楚不再挣扎,双手垂落,头颓然低下。
赵灏见状,转向潘尚书道:“杀死杨文柯的罪犯就是堂下穆楚,结案吧。”
潘尚书招呼几个衙役,将穆楚带走,潘尚书问道:“既然这犯人已经抓到,那牢里的那群试子们,是不是可以放了?”
“不急,他们在牢里可有说起过什么,我上次在牢中安排的一个书吏呢,叫他过来回话。”
潘尚书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本以为今天终于可以将这尊大佛送走了,没成想竟还没有了结,小太子的处事着实看不明白。
书吏捧着一堆文书来到堂前,此人是赵灏安排在牢里记录那些试子们私下的言论。这群人谈天说地,从自己的冤屈说到世道的不公,牢里关押的试子们贫富差距大,说不了几句就能吵炸天。
除去这些吵嚷,还是能有些情报的,仅仅两天,书吏就写满了十几张纸,赵灏从中仔细查看,提取到了一些信息。
六年前,一个来自延州名叫郑晚风的落第试子服毒自尽,死状很是惨烈,颜面黑紫,眼、鼻、耳、口具有血流出。虽说每届放榜后都有些心灰意冷之士自寻短见,但因此人死法实在吓人,倒是自他之后,自杀率降低了许多。
突然提及此人,绝不会是心血来潮。他死前曾留下一封绝笔,声称自己满怀信心却无以施展,知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学究称赞数次的好文章却不及别人一丝一毫,愧对父母亲人,无言回去面对家人,留下一篇文章和这封绝笔信后服毒自尽。
这文章就是落榜后礼部抄录出来的答卷,只是后来这篇文章不知被谁拿走,说起这事的试子也只是听说此篇条理清晰、字字珠玑,是一篇旷世佳作。
因为留有绝笔信,所以官府也没费周章,直接定为自杀结案,只是郑晚风的文采在众试子之间非常出名,曾看过答卷的试子也都说文章之好绝不可能落榜。
这群试子在牢里还在替他可惜,直说郑晚风时运不济,不如孙文运气好。
赵灏看着文书,怒上心头,手不自觉地攥紧,纸张险些抠出洞来。
礼部举办会试这么多年,竟然如此随意玩弄考生命运,顶头上司只是贬离京城,查出来的是上届的四个主审官,没查出来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六年前收纳试子答卷的卷宗库莫名起火,起因是一个誊抄的官员失手打翻了烛台,全是纸张的地方,一旦失火不堪设想。
最终,这个不知姓名的小官员被罢免,但这场火损毁了大量的科考答卷,其中就包括刚刚那一场科考所有试子的答卷。
死无对证了。
强压下怒火,将文书递给沈灵雨,沈灵雨看过后也同样注意到郑晚风。
果然是同一个招数,如果不是今年收到了匿名信,还会有试子的才华被埋没,再选出几个胸无点墨的废物送入朝堂。
“送信人的身份有着落了。”沈灵雨察觉出赵灏的怒意,也有些奇怪,世子殿下未免太看重此事,究竟是为何,到底哪里不太对劲呢?
赵灏冷冷开口道:“牢里那群人再关上一天就可以放了,还有,去查查郑晚风这个人,以及他是否有什么亲人朋友在京中。”
潘尚书不知纸上写了些什么,只见太子殿下看过以后立马变了脸色,吓得他寒冬腊月的天里头上都冒出几颗豆大汗珠。
杨文柯被杀一案了结,赵灏情绪不佳,也没再多留沈灵雨,只说等查到郑晚风的消息后再做打算,先回府等候消息。
马车缓缓驶过街巷,临近午时,街边飘来阵阵饭菜香气。刚出炉的烤胡饼;热汤中撒上一把小葱激发出的扑鼻清香;各家酒楼煎炒烹炸传出的锅气……
佩玉被香得不行,使劲儿嗅着,正想与小姐一起讨论,却不想小姐又在发呆,用手在小姐面前挥一挥,问道:“小姐,您又在想什么呀?”她的小姐怎么成天有这么多事要想呢。
沈灵雨回过神来,淡淡说道:“我在想,这个世子殿下的身份,怎么又有点可疑了。”
“哪里可疑了?”
“你不觉得,尚书大人太过于畏惧他了吗?而且睿亲王比圣上大了好几岁,他家的世子应该快弱冠了吧,可是这位世子,怎么看都与哥哥差不多大,不像是快二十岁的人。”
“可是他不是承认了吗?而且尚书大人也是喊他世子呀。”
沈灵雨再细细回想第一次到刑部时,尚书大人是想说些什么而被拦下了呢?
“太……”他是太子?
如果他是太子,一切就说得通了,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请了尊真佛来。
只是,她的身份被太子知道了,不知是福还是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