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淮璎在屋中听见了这阵响动,坐正了身子。
门被轻轻推开,玄色新服上鸳鸯缂丝在烛光映射下流光一刹。
凌夺走到铺着喜布的桌案旁坐下,看向床榻上端坐着的淮璎。
进箫园前,倒是有宫人来嘱咐淮璎一番新婚夜的礼仪,只是甚是敷衍的几句话,如今倒是起了作用。淮璎起身,行了个礼:“殿下。”
算是打破这沉默的氛围。
凌夺道:“明日便随孤启程,去南边,不需要待多久就会回来。”
淮璎点点头,走到凌夺身边坐下,看着桌案上的合卺酒。
宫人甚至都没教过她这酒该如何喝。
凌夺拿起酒杯,淮璎见状也随着他拿了起来。
凌夺也不知道这酒该怎么喝。
他看着淮璎没有动,便明白淮璎也是个不晓事的,他有意避开淮璎探寻的目光,索性故作随意地仰头便将酒一饮而尽。
淮璎也跟着他喝完了酒。
两人沉默着,凌夺站起身来,负在身后的手拳头紧攥,向床榻走去。
凌夺已经许久没有对什么事紧张过了,没想到今天对着一张床榻深切体会了一把紧张的滋味。
早前没想过同床的事,眼下到这一步了他才琢磨起来。
凌夺盯着这床看了一阵,暗暗吐了口气。
淮璎忽然开口:“妾的庶妹想来一同伺候殿下,殿下或可考虑。”
凌夺神色一滞,回身看她,“…你想吗?”
“臣妾听凭殿下的心意。”淮璎起身,微笑有礼,颇有当家主母的宽容姿态。
“好一个一同伺候。”
夜色已深,宫门的重响推动殿里寻着方向的乱风,吹熄了一盏烛灯。
这声响太重,饶是做好准备,也免不得为之一惊。
何况是没做任何准备在不远处守着的观芸。
门外守着的观芸见殿下竟出了新房,开口想留,却觉不妥,皱着眉跑进屋子里,“…姑娘,这是怎的了?”
“这下可以睡个好觉了。”淮璎神情自若地坐回榻上,对观芸笑了笑,“无妨,瞧着像是生气了,殿下一贯莫名其妙。”
观芸痛心疾首,“姑娘,你说什么话惹得殿下生气了?你也瞧着那些下人敷衍的态度了,如今殿下宫中未有别的女子,这些下人竟不晓得上赶着讨喜,如今殿下不在此留宿,这些下人岂非更不给好脸色给咱看了。”
她是婢女,在陌生地方先观察与她同身份的人也算合理。
观芸又补充道:“而且,怎好第一日就失了殿下的心?好姑娘,你到底说什么了?奴婢帮你想个法子挽回。”
淮璎耸耸肩,“我也就是问殿下愿不愿意让回燕入太子府一起伺候殿下喽,这本是阿娘嘱咐的事,提一嘴罢了。”
观芸拊掌,“哎呀!姑娘你这是成心找殿下的不痛快么?”
顿了顿,观芸好像想到了什么,“嘶——咦?殿下为何会因为此话不痛快?定是因为心里有姑娘呀!看来也不是不可挽回——”
淮璎见她凝神琢磨着,笑了笑,“殿下心里怎会有我?好了,别管了,早些歇息吧。”
观芸痛心地看淮璎一眼,走出房去。
凌夺正要回书房,付一便在后头追了上来,“殿下,殿下,怎不在昭训处歇着?”
瞧着殿下的神色,付一便知他是在生气,也就猜出了定是阮昭训寻了殿下的不痛快,见殿下不说话,付一小心道:“殿下,这事儿被圣上知道了不好。”
凌夺抬起手,示意付一闭嘴。
他有一丝在想,自己是不是错了。错在误以为淮璎多少对他该有些心意的。
错在以为,她或许是被自己误会了,她并不是那般只知贪慕权势的女子。
可是如今看来,他一失势,她的态度便骤变。
一而再,再而三,去激恼他,尝试触碰他的底线。
和那凌祁渊一起,不把他的尊严放在眼里。
他一再退让,只是想,将她留在身边。他原以为,她也会开心的。
那一晚的肌肤之亲,与声声诉说的情意,差点让他信以为真。
他慌乱地想要推开,说出那句伤人的话。
只是,从前不是没有对她说过刻薄的话。她也未曾像如今一样…
与他之间再无旖旎。
真是他口出诛心了?
今日淮璎进门前,陆荇前来道过贺。
毕竟只有陆荇知晓,凌夺“曾经”对她的心思。
陆荇来时,凌夺还同陆荇说:“或许是我错了,我一直以来对她语出刻薄,避之不及,只希望和她再无关系。”
“可真的看她要跟别人在一处,我做不到。可我不知,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陆荇对他的问题很头疼。
这怪不了凌夺,他做太子以来,虽有些磋磨,但身边人对他好对他坏都一眼看的清楚,毕竟,没有人同他争这太子之位。
所以多数人在他面前,要什么,不要什么,都写在脸上。
可是如今不同了,上一世的事被改变了很多,到如今,已经有许多事情未按原本会发生的路径去走。
譬如淮璎家中免了罪,可徐州多出来了私兵与铸甲一事。
淮璎没了反叛的理由,那么,暗中壮大的这股反叛势力,到底是谁?
或者应该说,造反之人,从淮璎,变成了…谁?
还是说…根本,没有变。
依旧会走向上一世的结局,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
太子启程,只领了直接掌握的三万军士中的五千,以做路上保护。
带昭训共行的消息一经传出去,满京城哗然。
流言总是愈传愈离谱,待到淮璎听到关于自己的流言时,她已经是百姓口中的“妖女”。
妖女虽妖女,好歹祸国殃民的名号没给她安上。
一路以来,所途径的驿站,凌夺从未与她同床而歇,白日里赶路时,凌夺很少与她同乘。
就是有同乘的时候,凌夺也只是兀自看书或者读信。
用膳时,两人也秉持着食不言的良好美德。
一天里,说不了两句话。
于是渐渐的,也不知道军士之中谁传出去了他们之间疏离的关系,流言不攻自破。
待到她们赶到离目的地很近的登州时,天已经很久都没有落过雪了。
登州知州热情,办了一场盛宴招待太子,赶路许久,多停留几日以作调整也不是不可。
凌夺领了淮璎同去参加。
这场宴饮皆是女子献舞的节目,好几个女子有意无意的往凌夺身前凑,做些勾人的舞姿。
淮璎猜想,应当是知州了解了她和凌夺不睦的消息。
待到第三场舞开始时,凌夺终于是不耐地砸了手中杯盏,要起身离去。
知州大惊失色,上前拦住凌夺,跪地道:“殿下可是哪里不满意啊?臣惶恐啊!”
凌夺牙关紧了紧,走到淮璎身边,俯身抓住淮璎的手腕,将她拉起身。
“娇妾在旁,宴饮无趣。”
说完,也不顾知州在后头连声道歉,拉着淮璎便上了马车,往驿馆赶去。
上马车前,淮璎偷偷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说不出心里的滋味。
马车上,两个人又回到了沉默的氛围。
在路程过半时,凌夺看着淮璎,忽然开口道,
“你真的,一句话也不愿意和孤说吗?”
淮璎弯了弯嘴角,摇了摇头。
表达着“不是”。
可也懒得吐露一个字。
淮璎是不太情愿同他讲话,以往同他讲话总是受到着冷嘲热讽,就算不是,也是嫌恶与压迫。
这话,没什么好说的。
凌夺半晌没有说话,快到驿馆时,才再次开口,“淮璎,既已经入了太子府,…”
“殿下。”淮璎打断道,“到了。”
马车分明还没有停。
凌夺仍是看着她,半晌,他起身蹲在了淮璎面前,睫羽微颤,掩着挣扎,“我…”
淮璎静静垂着眼,并未对上他的目光。
凌夺又张了张嘴,却是没说话。
马车在此时停下,已经到了驿馆门口,淮璎颔首行礼,便率先下了马车。
凌夺看着身前陡然的空荡,眉头微敛,在她之后下了车。
两人便如此一前一后的进了驿馆。
付一在门口接应,自然发现了这两人的不对劲。也不能说是不对劲,自淮璎做昭训以来,他们都是这么相处的。
付一看着有些手足无措还故作镇定的殿下,无声地叹了口气,停下步子不再跟随,给他们留出空间。
待到淮璎要走入自己的房中时,凌夺忽然唤住她:“淮璎。”
淮璎停下步子,回身行了一礼。
以她的身份,走在凌夺身前,本就不合礼数,可一路上凌夺都未曾说过什么,直到此时,才莫名唤了她一声。
凌夺向淮璎走近,眼底幽淡的光怯生生得隐了下去,
“淮璎,倘若,你真的不愿意待在孤身边,待此行事了,孤会放你自由。”
淮璎在原地沉默了几息,福了福身,“谢殿下。”
淮璎进入了房中歇息,背影透出漠不关心的冷然,凌夺看了一阵,往驿馆外走去。
路过付一时,凌夺轻声,透着倦怠,“走吧。”
两人在就近的小屋子内换上了夜行衣,自屋顶而上,出了驿馆,往一条街巷的黑暗深处走去。
两人在巷弄与屋檐间穿行,不多时便赶到一处砖瓦房顶上,伏身看着底下的小巷。
不知蛰伏了多久,终于看见一队人马牵着一批货物鬼鬼祟祟的经过他们身下。
“居然真的还敢行事…”付一低声,而后飞身跃下屋顶,拔出腰间利剑,向这群人马最首排之人挥去。
凌夺也拔剑相助,两方很快打在了一起。
凌夺为了隐匿行踪,只带了付一行事。而这队人马因为知道太子殿下入城,护送东西自然都派的是高手。
双拳难敌四手,凌夺与付一很快便落了下风,紧接着这群人马的援手也已赶了过来。
“你们是何人,竟敢深夜劫车?”为首的中年男子拿刀对着凌夺与付一,厉声相问。
“想必是太子殿下的人。”他身边人低声对这个中年男子说道。
一行人皆是脑袋别在裤腰上行事,现在听见“太子殿下”的名号,皆对视一眼,个个面露凶光。
杀意陡然更盛。
“既然如此,便将你们的脑袋挂在太子房门前,好叫他晓得不是什么地方都去得!”中年男子拔刀冲上前去。
一行人已经将凌夺与付一团团围住,此时一拥而上,凌夺与付一配合之下,堪堪从刀刃下脱险,可杀意不止,几人倒下又补上几人。
凌夺手臂与后背都受了刀伤,付一伤势显然比凌夺更重,付一低声唤道,“公子!”
怕是打不过了。
凌夺怎可能真的就带付一来拦截这辆贼车,不多时便听见屋顶之上,砖瓦被多人踩动发出嘈杂声响。
“是官兵!”有人喊了一句。
“来一个杀一个!怕他们不成!”中年男子大喊着回应,是为自家兄弟鼓着劲。
官兵来支援又如何,他们的人手也不少。
包围圈的最外围被来支援的官兵打散,而凌夺与付一还被围在包围圈之中,中年男子豁出命去,对着凌夺一刀挥下!
凌夺手臂已然受伤,举剑相抵使不出全部力气,眼看着刀刃越逼越近,付一回身相救,用剑刺穿那中年男子的身体!
可如此一来,付一的后背就暴露在众多敌人面前,带着无尽杀意的刀刃从他身后贯穿身体!